正文 第七章

我們在嘉玲剛出生的頭六周,建立起一些習慣,日後的事實證明,它們是無法破除的,有些甚至持續終生。

無論是心理醫或生理,媽媽的產後恢複都很慢。嘉玲的出生以某種我不理解的方式,造成她的枯竭。她仍會大笑或微笑,可是某些事情就是不對。我無法確切指明,只覺得以前存在的某種東西似乎不見了。

瑪雯小姐說媽媽只是疲倦。當你懷孕的時候,身體經歷了九個月的變化,它也需要至少那麼長的時間回覆。她說最重要的是提供媽媽大量的體諒和幫助。

我想要幫她,不只是為了媽媽,也因為我如此深愛嘉玲。我喜歡她的每一個地方:絲般的嬰兒皮膚和白金色鬈髮,她像小美人魚般在澡盆拍水的樣子。她的眼睛已變成跟清爽牙膏一模一樣的藍綠色,視線總是跟著我轉,腦中充滿還無法表達的許多想法。

朋友和社交生活對我的吸引力,遠遠比不上嘉玲。我用嬰兒車推她出門,喂她喝奶,陪她玩,哄她睡午覺。那些事都不是很容易。嘉玲是個難以討好的嬰兒,只比肚子絞痛的嬰兒好一丁點。

小兒科醫師說,嬰兒如果每天哭上三個小時,應該就是有肚子絞痛的問題。嘉玲大約要哭兩小時五十五分鐘,其他時候則煩躁不安。藥劑師調了些聞起來像甘草精、他稱之為「絞痛水」的奶狀液體。在嘉玲喝奶前後給她幾滴,似乎小有幫助。

由於她的床在我房間,晚上最先聽到她的動靜、並安撫她的人,通常是我。嘉玲一個晚上醒來三、四次,我很快學到睡前要準備好她的奶瓶,將它們排好在冰箱里。 我開始淺眠,一隻耳朵貼著枕頭,另一隻隨時等著嘉玲的信號。一聽到她吸鼻子和咕噥的聲音,我立刻跳下床跑去用微波爐加熱一瓶牛奶再沖回來。能越早滿足她越 好,一旦她開始認真哭,便得耗費好長的時間才能讓她靜下來。

我會靠坐在搖椅上,微微傾斜奶瓶避免嘉玲吸到空氣,她的小手指則輕拍我的。我累到幾乎精神錯亂,而她也很累,我們都想快點灌飽她的肚子,才好躺回床上繼續睡覺。

等她喝了差不多一百一十西西的奶。我讓她坐在我腿上,她的身體像沙袋玩具那樣靠在我支撐的手臂上。等她一打嗝,我便把她放回嬰兒床,再像只受傷的動物爬回床上。

我從沒想到我竟可能累到身體真的作痛的地步,也從未想到我會覺得睡眠如此珍貴,以致我願意用靈魂換取多睡一個小時。

開學後我的成績並不出色,一點也不意外。我一向擅長的科目,例如英文、歷史和社會科學的分數還可以,可是數學已成為不可能的任務。每天我都更落後一點,理 解上的每個斷層使得後續的課變得更難,到最後我總是帶著翻騰的胃和吉娃娃的脈搏速率去上數學課。重要的期中考試是決定生死的關鍵,我很可能拿到一個爛成 績,就此註定後半學期的悲慘命運。

考試的前一天,我更是亂成一團,我的焦慮感染了嘉玲,我一抱她就哭,放下她又尖叫。偏偏那天媽媽的同事邀她外出用餐,表示她不到八、九點她不會回家。下午 放學後去接嘉玲時,我本來想問瑪雯小姐是否能多照顧嘉玲幾個小時,她卻拿冰袋貼著頭進門,她的偏頭痛發作,她正在等我把嬰兒接走,就要吃藥片去睡覺。

我無計可施。即使我有時間念書,也沒什麼差別。我把嘉玲抱在懷裡,她則在我耳邊嚎啕大哭,我感到絕望和忍受不了的挫敗。我想要她安靜下來。我想用手搗住她的嘴,用任何方法讓哭鬧停止。

「不要哭了,」我暴躁地說,湧上來的淚水讓我的眼睛刺痛。「閉嘴。」我聲音中的怒氣使嘉玲哭得更凶。我確定整個拖車營地的人想必都聽得到,可能還以為有人被殺了。

敲門聲響起。我六神無主地往門口走去,祈禱是媽媽的晚餐約會取消,提早回來。我抱著掙扎扭動的嬰孩去開門,淚眼朦朧中看到康翰迪高大的身影。噢,老天。我完全分不清他是我此刻最想、或是最不想看到人。

「莉珀——」他走進門,困惑地看我一眼。「怎麼回事?嬰兒還好嗎?你受傷了嗎?」

我搖著頭正想開口,可是突然跟嘉玲一起大哭起來。嬰兒從我的懷中被抱走,我如釋重負地抽氣。翰迪讓她靠在肩膀,她立刻開始安靜下來。

「我想我應該來看一下你的狀況,」他說。

「噢,我很好。」我用袖子抹過淚水泛濫的眼睛。

翰迪空著的手將我拉過去。「告訴我,」他對著我的頭髮低語。「告訴我怎麼回事,甜心。」我一邊抽泣,一邊訴說數學課的問題、嬰兒的哭鬧和我的缺乏睡眠,翰迪一手在我的背上緩緩拍著。抱著兩個大哭的女性,他依然不慌不亂,只是擁著我們直到拖車裡恢複平靜。

「我的後口袋有手帕。」他的嘴唇刷過我濕濕的面頰。我胡亂摸索,手指拂過他堅實的臀部讓我臉紅。將手帕拿到鼻子,我用力擤鼻水。嘉玲緊接著打了個響嗝。我挫敗地搖頭,已經累到不覺得妹妹和我這既噁心又麻煩且完全失控的模樣有多麼丟臉了。

翰迪笑了出來,他讓我的頭稍微後仰,看著我哭紅了的眼睛。「你的氣色非常不好,」他坦白地說。「你有沒有生病,或者只是太累?」

「太累,」我沙啞地說。

他替我把臉上的頭髮撥開。「去睡一下,」他說。

聽起來好棒,也好遙不可及。我只得咬牙忍住另一波抽泣。「我不能——我必須照顧嬰兒——還有數學考試——」

「去睡一下,」他溫柔地再說一次。「二個小時後我會叫你。」

「但是——」

「別爭了。」他輕輕將我推向卧室。「去吧。」

將責任交給別人、讓他掌控的感覺是如此無法言喻的輕鬆。我發現自己像行過流沙那般,步履蹣冊地走進卧室、癱在床上。我受挫的理智堅持我不該把責任丟給翰迪,最起碼我也該說清楚怎麼泡牛奶,尿布跟手巾又放在哪裡。可是我的頭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

似乎只過了五分鐘,我便感覺翰迪的手放在肩上。我發出呻吟移動著身體,用朦朧的視線看著他,體內的每條神經都因為渴求睡眠而尖叫。

「二個小時了,」他輕聲說。

他看來沉著且神清氣爽,彎身向我時一副活力充沛的樣子。他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我真希望能借用一些。」我陪你念書,」他說。「我數學很好。」

我像個受到處罰的孩子,粗魯地回應:「不用了。我沒救了。」

「才不是,」他說。「等我教過你,該會的你一定都會。」

發現到拖車裡很安靜,太安靜了,我抬起頭。「嬰兒呢?」

「她跟涵娜和我媽媽在一起,她們會照顧她幾小時。」

「她們——她們——但是不可以!」我難搞的小妹正由「不打不成器」的朱迪小姐照顧?這想法足以讓我心臟病發,我掙扎著站起來。

「當然可以。」翰迪說。「我還帶了尿布和兩瓶嬰兒奶過去,嘉玲不會有事的。」他看見我的表情,笑起來。「別擔心,莉珀,和我母親待一個下午不會害死她的。」

我不好意思承認翰迪哄了我半天,外加一、兩個威脅,才讓我離開床鋪。我更不是滋味地想,顯而易見的,翰迪比較習慣說服女孩子上床而非下床。

我搖搖晃晃地走到桌旁,砰地坐到椅子了。我的面前整齊的放著一堆書、一堆方格紙,和三枝削好的鉛筆。翰迪走進小廚房,拿著一杯加了很多奶精和糖的咖啡出來。我母親喝咖啡,但我受不了那玩意兒。

「我不喜歡咖啡,」我暴躁地說。

「你今晚喜歡,」他說。「快喝。」

咖啡因、寧靜和翰迪堅忍的耐性,開始對我產生魔力。他有條不紊地看過學習清單,闡明問題好讓我了解它們如何運算,一次次回答重複的問題。一個下午所學的比我幾星期來在數學課堂上學的更多。漸漸地,很多本來我覺得不明所以的概念變得比較清楚了。

其間翰迪抽空打了幾通電話。第一通是訂了個大的臘腸披薩,四十五分鐘內會送到。第二通有趣多了:翰迪晃到客廳壓低嗓音說話時,我縮在一本書和一張計算紙後,假裝研究對數。

「——今晚不行。真的沒辦法,」對方回話時,他暫停。「不是,我無法解釋,」他說。「很重要——要相信我——」對方想必有些怨言,因為他說了些聽來像安撫的話,還說了幾次「甜心」。

通話結束,翰迪小心地面對我,不流露任何情緒。我知道我該因為打亂了他晚上的計畫而有罪惡感,特別是其中還牽涉到女朋友。可是我沒有。我暗自承認自己心胸狹窄,因為我對於事情的轉折其實很高興。

我們的頭靠得很近,繼續上數學課。當屋外的夜色逐漸籠罩,我們在拖車裡與外界隔絕。嬰兒不在附近的感覺很奇怪,但也輕鬆許多。

披薩來了以後,我們迅速解決掉它,把冒著熱氣的三角形對摺,包住黏稠的起司。「嗯——」翰迪的閑聊顯得太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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