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比預產期大約晚了一星期,媽媽終於在五月底感到陣痛。

德州東南部的春天是嚴酷的季節。春天有漂亮的景緻:遍布羽扇豆花的田野令人讚歎、墨西哥七葉樹和紫荊正要開花、乾草地正轉為綠色。但春季也是紅火蟻無所事事地蟄伏了整個冬季後,開始築土堆的時節,而墨西哥灣則激起挾帶著冰雹、閃電及龍捲風的暴風雨。

我們住的地區常遭強大龍捲風蹂躪,造成驚人的災情,它橫切過河流直撲市中心的街道,以及龍捲風根本不該去的地方。我們還有白色颶風,那是致命的旋轉泡沫,總在太陽已經出來、人們以為暴風遠去之後出現。

因某種自然的鐵律,龍捲風最無法抗拒拖車營地的吸引,它因此成了羽扇豆牧場永恆存在的威脅。

科學家說這是個迷思,龍捲風對拖車營地絕對沒有特別的偏好,不過科學家唬不了維康鎮的居民。只要有龍捲風在城裡或附近出現,它要不是往羽扇豆牧場進 攻,就是朝維康鎮另一個叫快樂丘的區域而去。快樂丘為何叫這個名字無人知曉,因為它只比海平面高出兩英尺的地形,平坦得分明像是玉米餅。

總之,快樂丘是一處都是兩層樓新式建築的社區(維康鎮其他勉強住得起平房的人稱呼那些房子是「大頭屋」 )但這兒所經歷過的龍捲風和羽扇豆牧場一樣多,有些人以此為例,證明當颶風來襲,它對富裕社區和拖車營地都一視同仁。

不過住在快樂丘的居民寇克萊先生對某次正好切過他家前院的白色颶風深為驚恐,因此對房地產展開研究,並發現一件不堪的事實:快樂丘原本是一處拖車營地。

謗據寇先生的意見,建設公司這樣做事根本是可惡的詐欺,如果他早知道這個區以前是拖車營地,絕對不會在此置產,因為這等於展臂歡迎災難,如同在印地安墳場上蓋房子一樣可怕。

既然擺脫不了宛如龍捲風磁石的住屋,快樂丘的屋主們只好自力救濟,合資建了個社區避難所。那是一個水泥建造的大房間,他們在四周堆起土壤,把它半埋於地下。快樂丘終於真的有座小丘了。

然而,羽扇豆牧場完全沒有任何類似的避難所。如果有個颶風對著拖車營地而來,我們只有死路一條。這個認知讓我們對自然災害的態度或多或少有些「來了再說」的宿命論。以此類推,我們對生命中其他方面的困難,也從不預作準備。

我們只在困難出現時,盡全力設法克服。

媽媽的陣痛在深夜開始。大約凌晨三點時,我發現她沒睡且一直走來走去,我立刻跟著起來。反正我也睡得不好,因為外頭在下雨。我們搬到羽扇豆牧場以前,我曾認為雨聲有安撫心情的效果。可是當雨點打在拖車屋的鐵皮屋頂,那聲響之吵雜可媲美飛機棚里的噪音。

我用烤箱的計時器計算媽媽陣痛的間隔,當頻率來到八分鐘一次,我們打電話給婦產科醫生。然後我撥電話請瑪雯小姐過來載我們去鎮上的家醫科診所,那是休士頓一家醫院延伸出來的下鄉服務。

我才剛拿到駕照,雖然我自認為我開車的技術還不錯,但媽媽說若由瑪雯小姐開車她會比較安心。我個人倒認為由我控制駕駛盤,我們會安全得多。因為瑪雯小姐 的開車技術,說好聽是有創意,說難聽是她本身就是隨時會發生的意外。瑪雯小姐開起車來橫衝直撞,經常轉錯彎,車速還會跟著她說話的速度匆快匆慢,而且看到 黃燈就把油門踩到底。

我寧願由雷鮑比開車,不過他和瑪雯小姐在大約一個月前因懷疑對方劈腿已經分手了。她說,等他搞清楚他的工具應該收進哪個工具棚後,他或許可以回來。他們分手後,瑪雯小姐和我便自己去教會,她開車、我一路祈禱,往返都是這樣。

媽媽似乎很冷靜,只有些聒噪,硬是要回憶我出生那一天的情形。

「我要生你的時候,你爸爸非常緊張,他絆到行李箱,差點摔斷腿。然後他把車開得飛快,我大吼要他慢下來,不然我要自己開車去醫院。他沒有陪我進產房,可能是害怕他會太過緊張反而礙事。他一看到你,莉珀,就哭了,他說你是他一生的愛。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 ……」

「聽來真是窩心,媽媽。」我拿出我的清單,確認需要的東西都已裝進行李袋。我提早一個月打包,也檢查過一百次了,但我還是擔心是否忘了什麼。

暴風雨更強了,閃電撼動了整輛拖車。雖然已是早上七點,天色仍暗如午夜。「狗屎,」我說,想到在這種天氣搭瑪雯小姐的車根本就是玩命。路上稍後會淹水,她的低底盤福特車根本到不了家醫診所。

「莉珀,」媽媽詫異地表示不贊同,「你以前從來不說粗話的。我希望不是學校的朋友把你帶壞了。」

「對不起。」我眯起眼睛,想透過雨水流個不停的窗戶玻璃看到外面。

我們同時被白色硬冰雹掉落屋頂的敲擊聲嚇了一跳,聽起來像有人把許多硬幣倒到屋子上。我跑到門口開門,檢視在地上滾跳的球。

「像彈珠那麼大,」我說。「還有幾顆像高爾夫球。」

「狗屎。」媽媽抱住繃緊的腹部。

電話響了,媽媽接起來。「喂?嘿,瑪雯,我——你什麼?現在嗎?」她傾聽一會兒。「好吧。嗯,你可能是對的。好吧,我們在那邊碰頭。」

「怎麼回事?」她掛電話時,我忍不住問。「她說什麼?」

「她說主要道路可能已經淹水了,她的車過不去。所以她打了電話給翰迪,他會開貨車來載我們。因為車子只能坐三個人,所以他會先送我們去診所,再回來接瑪雯小姐。」

「謝天謝地。」我立刻鬆了口氣。翰迪的貨車要去哪裡都沒有問題。

我等在門口,從門縫往外看。冰雹已經停了,但雨仍繼續下著,有時從開啟的窄門縫中冷冷地打進來。我不時回頭察看縮在沙發角落的媽媽,看得出疼痛已經加劇——她的喋喋不休已漸隱沒,注意力全放在那控制軀體且難以阻擋的生產過程。

我聽到她輕聲呼喊父親的名字,針刺般的痛楚穿過我的喉頭。她快要生別的男人的孩子,叫的卻是我的父親。

初次看到父母無助、感受到你們的情況互換,是個不小的衝擊。現在媽媽是我的責任。爸爸不在這裡,沒法照顧她,但我知道他會要我接手。我絕不會讓爸爸或媽媽失望。

康家的藍色貨車在前 門停下,翰迪大步走到門口。他穿著羊毛襯裡的防水外套,背面有學校的黑豹標識,看來如此高大可靠。他一走進拖車。立刻把門緊緊關上,評估的眼光掃過我的 臉。我在他低頭輕吻我的臉頰一下時,驚訝地眨眨眼睛。他朝媽媽走去,在她面前蹲下,輕聲問:「裘太太,這個天搭卡車出去一趟應該不錯吧?」

她擠出無力的微笑。「我想你應該很有經驗,翰迪。」

翰迪站起身,回頭看我。「有要我搬上車的東西嗎?我在後面加了遮蓋,應該還算乾燥。」

我跑去拿旅行袋交給他。他向門口走去。「等一下,」我說,繼續往他懷裡塞東西。「我們需要這個放音機,還有這個——」我拿給他一個圓桶狀、上頭連著一個像螺絲起子的東西。

翰迪一臉警戒地看著它。「這是什麼?」

「手動打氣機。」

「做什麼的?算了,不要告訴我。」

「生產球要用的。」我到自己房間,拿出一個只充了一半氣的巨大橡膠球。「把這也拿出去。」看出他的迷惑,我說:「我要在去診所的路上把它充飽。它利用地心引力協助生產。人坐在上面的時候。它會把壓力加在——」

「我懂了,」翰迪急忙打斷。「不用解釋。」他走出去把東西放進貨車,然後立刻回來。「風雨比較緩和了,」他說。「我們最好趕在另一波雨勢出現之前出發。裘太太,你有雨衣嗎?」

媽媽搖搖頭。以她現在的身材,以前的雨衣當然不可能穿得下。翰迪逕自脫下他的黑豹外套,引導她的手穿過袖子,彷彿她是個孩子。外套拉鏈無法完全拉上蓋到她的肚子,不過已經蓋住大部分的身體。

翰迪帶媽媽出去坐進貨車,我則抱著滿懷的毛巾跟著。既然還沒破水,我還是有所準備比較妥當。「那些是要幹麼的?」翰迪把媽媽在前座安排好之後間我。我們必須提高嗓門,才能蓋過風雨的喧囂。

「你永遠不知道何時會需要毛巾,」我回答,心知要是解釋得更多只會造成他不必要的分心。

「我媽生涵娜和兩個弟弟時,只拿了紙袋、牙刷和睡衣。」

「紙袋做什麼用?」我立即擔心地問。「我要不要進去拿一個?」

他笑了出來,扶我爬上前座媽媽旁邊。「那是用來放牙刷和睡衣的。走了吧,蜜糖。」積水已經讓維康鎮變成一長串小島。從甲地到乙地的秘訣,是要夠了解道路,才能判斷哪條「小溪」可以通過。稹水只要超過兩呎高,幾乎任何汽車都會浮起來。

翰迪是對付維康鎮的高手,他乾脆避開鎮中心的低地,走環外道路。他沿著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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