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記

在改寫修訂《天龍八部》時,心中時時浮起陳世驤先生親切而雍容的面貌,記著他手持煙斗侃侃而談學問的神態。中國人寫作書籍,並沒有將一本書獻給某位師友的習慣,但我熱切地要在《後記》中加上一句:「此書獻給我所敬愛的一位朋友--陳世驤先生。」只可惜他已不在世上。但願他在天之靈知道我這番小小心意。

我和陳先生只見過兩次面,夠不上說有深厚交情。他曾寫過兩封信給我,對《天龍八部》寫了很多令我真正感到慚愧的話。以他的學問修養和學術地位,這樣的稱譽實在是太過分了。或許是出於他對中國傳統形式小說的偏愛,或許由於我們對人世的看法有某種共同之處,但他所作的評價,無論如何是超過了我所應得的。我的感激和喜悅,除了得到這樣一位著名文學批評家的認可、因之增加了信心之外,更因為他指出,武俠小說並不純粹是娛樂性的無聊作品,其中也可以抒寫世間的悲歡,能表達較深的人生境界。

當時我曾想,將來《天龍八部》出單行本,一定要請陳先生寫一篇序。現在卻只能將陳先生的兩封信附在書後,以紀念這位朋友。當然,讀者們都會了解,那同時是在展示一位名家的好評。任何寫作的人,都期待他的作品能得到好評。如果讀者看了不感到欣賞,作者的工作變成毫無意義。有人讀我的小說而歡喜,在我當然是十分高興的事。陳先生英年早逝,聞此噩耗時涕淚良久。

陳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話:「猶在覓四大惡人之聖誕片,未見。」那是有個小故事的,陳先生告訴我,台灣夏濟安先生也喜歡我的武俠小說。有一次他在書鋪中見到一張聖誕卡,上面繪著四個人,夏先生覺得神情相貌很像《天龍八部》中所寫的「四大惡人」,就買了來,寫上我的名字,寫了幾句讚賞的話,想寄給我。但我們從未見過面,他托陳先生轉寄。陳先生隨手放在雜物之中,後來就找不到了。夏濟安先生曾在文章中幾次提到我的武俠小說,頗有溢美之辭。雖然我和他哥哥夏志清先生交情相當不錯,但和他的緣份稍淺,始終沒能見到他一面,連這張聖誕卡也沒收到。我閱讀《夏濟安日記》等作品之時,常常惋惜,這樣一位至性至情的才士,終究是緣慳一面。

《天龍八部》於一九六三年開始在《明報》及新加坡《南洋商報》同時連載,前後寫了四年。中間在離港外游期間,曾請倪匡兄代寫了四萬多字。倪匡兄代寫那一段是一個獨立的情節,內容是慕容復與丁春秋在客店中大戰,雖然精彩紛呈,但和全書並無必要聯繫,這次改寫修正,徵得倪匡兄的同意而刪去了,只保留了丁春秋弄盲阿紫一節,那是不能刪的。所以要請他代寫,是為了報上連載不便長期斷稿。但出版單行本,沒有理由將別人的作品長期據為己有。《金庸作品集》中所有文字,不論好壞,百分之百是金庸自己所寫,並無旁人代筆。在這裡附帶說明,並對倪匡兄當年代筆的盛情表示謝意。

一九七八·十

《天龍八部》的再版本在一九七八年十月出版時,曾作了大幅度修改。這一次第三版又改寫與增刪了不少(前後共歷三年,改動了六次)。有一部分增添,在文學上或許是不必要的,例如無崖子、丁春秋與李秋水的關係,慕容博與鳩摩智的交往,少林寺對蕭峰的態度,段譽對王語嫣終於要擺脫「心魔」等情節,原書留下大量空間,可讓讀者自行想像而補足,但也不免頗有缺漏與含糊。中國讀者們讀小說的習慣,不喜歡自己憑空虛想,定要作者寫得確確實實,於是放心了:「原來如此,這才是了!」尤其許多年輕讀者們很堅持這樣的確定,這或許是我們中國人性格中的優點:注重實在的理性,對於沒有根據的浪漫主義的空靈虛構感到不放心。因此,我把原來留下的空白儘可能也填得清清楚楚,或許愛好空靈的人覺得這樣寫相當「笨拙」,那隻好請求你們的原諒了。因為我的性格之中,也是笨拙與穩實的成分多於聰明與空靈。

《天龍》中的人物個性與武功本領,有很多誇張或事實上不可能的地方,如「六脈神劍」、「火焰刀」、「北冥神功」、無崖子傳功、童姥返老還童等等。請讀者們想一下現代派繪畫中超現實主義、象徵主義的畫風,例如一幅畫中一個女人有朝左朝右兩個頭之類,在藝術上,脫離現實的表現方式是容許的。

迄今尚無一位中外地球物理學家指責《莊子·逍遙遊》的不科學。莊子說大鵬南徙,「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但根據地球物理學,距離地面十七公里以上,叫做tropopause(對流層頂),氣溫極低,再上去到stratosphere(同溫層),溫度增高,由於物理作用,空氣只方便橫向運動,要縱向再升高就極困難,因為高溫空氣上升後,下面低溫空氣升不上來補充,中間脫節。這一層的上限離地面約五十公里。連空氣都不易升到五十公里以上,莊子這頭大鵬要上升到九萬里(四萬五千公里),只怕有點困難了。相信植物學家也會指責莊子說「上古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這樣長壽的植物世上恐怕沒有吧;背廣幾千里的大鵬或鯤魚大概也不會有。中國有自然科學家們硬要研究「六脈神劍」是否可能,不知外國的昆蟲學家有沒有研究卡夫卡小說中有人忽然變成了一隻大甲蟲,在人體生理學或昆蟲學上是否可能。

有些文藝評論家要求任何小說均須遵守現實主義原則。毛澤東主席之「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原則,內地作者在文革前後固非遵守不可,幾日尺度放寬,已有可遵可不遵的自由。自古以來,我國文藝創作,即重馳騁想像,今人拘於現實,未免迂矣。從前有迂人評李白詩「白髮三千丈」未免太長;「朝如青絲暮成雪」頭髮白得太快;「桃花潭水深千尺」太深;「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從白帝城到江陵,萬重山太多,千重百重則差近之。又有迂人(其實沈括非迂人)評白居易《長恨歌》曰:「『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峨眉山在嘉州,唐玄宗自長安入四川,不須經峨眉山。」其實詩歌非遊記,此詩不過以峨眉山代表四川。又評杜甫《武侯廟古柏》詩,云:「『雙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四十圍乃徑七尺,樹高二千尺,此柏無乃太細長乎?」有評者說,武松從山東陽谷縣到清河縣去探望其兄武大郎,不必經過景陽岡。但景陽岡武松打虎乃千古奇文,不經景陽岡即不打吊睛白額虎,除稀有動物保護者之外,人人都覺遺憾。

《水滸傳》為極妙奇書,然不合情理之處甚多,如李逵取公孫勝,為羅真人所阻,李逵夜中殺羅真人,流出白血,又殺其童子,但被殺者均不死,原來羅真人以葫蘆相代。行路時,神行太保戴宗以甲馬系李逵兩腿,一念咒語,李逵即飛奔不能停止,可日行八百里,如參加世運會馬拉松長跑,一口氣快跑四十萬公尺,戴宗如再帶一人,三人自必囊括金銀銅獎牌。《三國演義》寫關公為呂蒙所殺,關公鬼魂在玉泉山大叫:「還我頭來!」又上呂蒙之身,使其擊打孫權,隨即倒地而死。《武鄉侯罵死王朗》一節,寫諸葛亮在陣上交鋒時,痛罵敵方主帥司徒王朗,「王朗聽罷,氣滿胸膛,大叫一聲,撞死於馬下。」兩軍交鋒,大罵一場,便將對方主帥罵死,似亦不可信。然《三國演義》為古今奇書,不能以事實上是否可能判其優劣。

王國維先生盛讚「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詞句,然天涯路千里萬里,獨上高樓,豈能一望而盡?科學院院士何祚麻先生為著名物理學家,常以學術觀點指摘法輪功所宣揚之特異功能不合科學,頗可佩服。作者前年在北京和何先生會談,何先生先言其本人為「金庸小說」之喜愛者,隨即指出:「物理學中之力只有一種,人力應無內力外力之分,但武俠小說言之已久,讀者習慣上已接受,以氣功運內力外擊敵手,讀者並不反對,此為藝術上約定俗成的虛構,不必追究其是否真實。」筆者同意何先生之圓融見解,武俠小說自身有種種習慣性的通用虛構,猶如今人大畫家繪畫華山,極力誇張其雄奇險峻,往往懸崖峭壁,無路可上,實則華山每日上山者往往數百人,繪畫之誇張雖離事實,然畫為好畫(並非地圖),亦無人否定之也。當年蘇東坡曾以硃筆繪竹,風神瀟洒,有人指摘曰:「世上豈有紅色竹子?」蘇反問:「然則有黑色墨竹乎?」蓋世人多以墨筆繪竹,習見之即不以為異。筆者並不敢自認本書可與上述藝術品相提並論,但知藝術不必一定與真實相符,優劣皆然。

二〇〇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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