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浮士德與梅菲斯特

「『永恆的女性,引我們上升!』——呵呵,說得多好,真是好啊!說說你吧,老兄,有沒有再遇見一個『阿拉伯美少年』啊,哈哈 …… 」

「唉,我們還是別談這個了 …… 。跟你說說從你走後到現在的生活吧,尤其是最近這段,麻煩,苦惱,糾纏不清,真是煩透了! …… 」

劉大悲於是便歷歷講述大學後幾年的生活,一直講到最近這段時間的種種遭遇。孔肇曦靜靜聽著,偶而打斷向他問起一些人和事。

「完了?」

「完了。」

「我的結論是——你根本不應該跑來教書!這是迄今為止你做出的最失敗的選擇!」

「就這麼絕對?」

「你劉大悲是誰,我還不清楚?以老兄你的天賦修養居然跑到這『南蠻之地』來教書!真是浪費時間浪費感情!」

「你真這麼覺得嗎?」

「當時你怎麼不留在北京?就是留在北京也比在這強啊!」

「別提北京了!你知道,那裡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 」

「你還忘不了那小孩子?」

「傷心之地 …… 不說這個了!來,喝酒!」

「干! …… 我覺得你是在逃避,可是天下雖大,你卻無處可逃!魯迅有句詩怎麼說來著:『可憐蓬子非天子,逃來逃去吸北風!』——你身上背著一座監獄,所以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囚徒 …… 。而且你顯然在白白地屠殺生命,磨損青春。就算不為別的吧,你也總應該愛惜自己的羽毛! 我敢保證你一進校,就找不出一位語文老師有你這樣深厚的功力和驚世的才華!無論他已經教了多少年書,還是即將要教多少年書!你告訴我我說的是真的嗎?」

劉大悲默默無語。

「還有。我可以告訴你,這次『懷孕事件』是必然要發生的。表面是一個小女生的嫁禍,其實是所有人都在迫害你!不是個「懷孕事件」就是其他的什麼惡劣事件——以莫須有的罪名栽贓一個人還不簡單?!整人還不容易?!就是今年不發生,也遲早會在哪年發生。人家沒事幹天天都在算計你呢!天羅地網, 群氓狺狺 !你是什麼人?人家是什麼人?學校又是什麼地方?我爺爺我爸爸我姑姑我叔叔都在機關里混了一輩子,我從小看到大。中國這種機關單位的山高水深,哪裡是像你這樣的人能混出個明堂的!你的本性就不適合。就一個爛泥塘,你還穿著一身白衣服!何況你有大才,人又單純,你的存在就提醒著別人的平庸!人家不整你整誰?!」

「何況就算人家不算計你,你認為呆在學校里有前途嗎?我敢保證,像你這樣的人辛辛苦苦幹一輩子,到死的那一天也不過是個平淡無奇的中學老師。死了連張訃告都沒人給你貼呢!你還指望著學生嗎?你讀了那麼多書,還不理解人性?!告訴你,真正那些學業有成的人肯定會忘了你!記住你的只是一些差不多你平時很少關照的學生,但這些人又太平庸了,什麼都做不了!再說,我都不知道你在高中里能做些什麼?跟高中的學生談康德?談柏拉圖?談孟德斯鳩?談老莊孔孟?談釋迦牟尼?談海德格爾、馬爾庫塞?我知道你不在乎錢,可是總得考慮將來吧?我遠在歐洲都風聞中國的房價長得厲害。一回國,上海連一平米11萬的房子都有了!憑你那幾個死工資,這輩子也就是給銀行打打工吧!這樣的日子你也能安貧樂道?你遠在老家鄉下的父母呢?你的弟弟妹妹呢?你不覺得應該讓他們過幾天好日子嗎?你這根本就是在浪費自身的資源!坐守著一座金山,卻捧著一個破瓷碗要飯!還在這種狀態里自我麻痹自我陶醉!好像是為某種理想獻身似的!劉大悲同志!醒醒吧!這個世界根本不需要什麼人為它去獻身!滿口講著要別人去獻身的人,每天都在樂滋滋的享受幸福呢!」

這一席話劈頭蓋臉砸下來,劉大悲的腦袋嗡嗡作響。過了一會兒,劉才開口說道:

「我承認你說得有道理。但是有些事必須有人去做啊!因為某種幸運或其他的機緣,讓你獲得了某類特別的知識、到達了某層特別的高度——這豈不正意味著你應該努力去改變更多的事物、承擔更大的責任嗎?獻身這件事,也要看個人的選擇,我的工作的結果也許只豐富了他人的餐桌,自己卻只能喝稀粥度日。但為世界增添了一點新東西,無論誰去享受它,其結果難道不是一樣嗎?你能改變的,你已經改變,殊無遺憾了。何況我不認為隨著對物質滿足程度的提高,我們的幸福就因此增加了。真正重要的乃是對物質的觀念,我們以何種方式對待物質的想法決定了我們幸福的樣式。使你覺得幸福的事物,也許別人根本都不敢興趣呢!比如,今天晚上,去那家酒店吃飯。在看重招牌的人來說,去那裡吃飯簡直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情,他會感覺快樂極了!回家以後,一有機會他還會向別人吹噓,在別人艷羨和讚歎里,他又獲得了第二次的快樂!可你不知道今晚上,我吃那些東西有多受罪,因為——我腦袋裡幻想的一直是腊味煲仔飯!」

孔肇曦聽了大笑,劉大悲也笑。老孔笑道:

「劉大悲啊劉大悲,你天生就是窮命了!『狗肉丸子不上席』啊!」

「沒辦法了。誰叫我出生在鄉下,你出生在大上海呢?」

「我問你一個問題 …… 」

「你問吧。」

「天下什麼東西最好吃?」

「你覺得呢?」

「龍蝦。全天下的東西我不敢說都吃過,但大多數種類都吃過了,還是龍蝦滋味最美。」

「我認為嗎,有一樣東西最好吃,我是百吃不厭 …… 」

「什麼?」

「廣東的干炒牛合!」

劉大悲說完大笑,孔肇曦也笑得前俯後仰,連忙說道:

「瞧你那點出息!不行、不行,太沒品味了!來、來、來,罰酒三杯!」

兩人喝了一陣,又鬧了一會兒。孔肇曦說道:

「大悲兄,你剛才的話也不無道理。但是,於世界有益的,未必於自己有益。於心親的,未必於身親。夏天來臨的時候,有些人還患感冒呢!李白詩說『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如照你的想法做去,這生前一杯酒不曾喝好,身後千載名更是沒有。你心裡如何放得下?我不信你甘與草木同朽。」

「身後名是身後事,我們且不去說它。你怎麼就知道我生前一杯酒不會喝好呢?這又是你用你的想法來度人了。儘管我很喜歡五糧液,也許我買不起,只能買上一小瓶紅星二鍋頭來充數。但是喝酒非要五糧液不可嗎?你的標準是只有五糧液才喝得出好滋味。可是,你安知我不能從二鍋頭中喝出五糧液的味道來?」

「從二鍋頭中喝出五糧液的滋味——難道你不覺得這種事很可笑嗎?這不是赤裸裸的『意淫』又是什麼?!」

「能夠從二鍋頭中喝出五糧液的滋味——不正是你我比平常人稍稍高明的地方?」

「實在不行,那我也要往二鍋頭的瓶子里裝上五糧液再喝。但現在的問題是,明明二鍋頭和五糧液都擺在你面前,你非要舍五糧液而就二鍋頭,我拿你有什麼辦法?」

「你怎麼就知道我非去喝二鍋頭不可呢?」

「那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放下教書的事情了?我極力主張你立刻辭職,跟我去上海乾吧!我公司正缺人呢!以大悲兄的雄才大略,我們兩兄弟連手干,保證鬧它個轟轟烈烈,在上海灘殺出一片天地來!到時,不要說五糧液了——我們直拿五糧液來當洗腳水!人頭馬、XO、路易十三都不在話下!」

「這個問題我也在考慮中,只是捨不得我的那些孩子們 …… 」

「我知道大悲兄是重情重義的人!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去做別的反而能給他們一個榜樣!學問之效,可至於此!言你已經傳過了,現在該身教了!」

「你說的倒也是 …… 」

「還記得『海客無心隨白鷗』這句詩嗎?」

「記得。李白的詩:『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列子》里的典故,除了李白,王維孟浩然杜甫他們都很喜歡這個故事,在詩里經常用的 …… 。有個小孩和海邊漫天飛舞的白鷗關係很好,鳥兒們都來親近他,可是一天,他爸爸說你捉一隻回家給我玩玩。第二天他一到海邊,白鷗都飛了,再也不到他身邊來。你覺得我是那個小孩,白鷗們再不下來了 …… 」

「洋人對這個故事也蠻欣賞 …… 。還有周星馳版的《鹿鼎記之神龍教》,神龍教主老婆的絕世武功,和周星馳做愛一場就蕩然無存,全傳給他了,哈哈 …… 」

「所以現在我『武功盡廢』了?」

「老兄是聰明人,果然一點就破。話說開了,就是你現在的局面很尷尬。給小孩造成的誤解是要花好多時間才能恢複過來的。你留在那裡,徒然是一個殘酷的提醒。你遠離之後,時間會稀釋出真相,讓你的形象越來越光彩照人!更何況,我敢保證他們今生今世都再也碰不到一位像你這樣的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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