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阿喀琉斯的腳踵

謠言的生命遠非劉大悲想像的脆弱。四周的空氣逐漸緊張起來了。儘管這是南方五月下旬的天氣,可他時時感到不寒而慄。他忽然發現大家對自己的態度起了微妙的變化。例如往常教數學的陳老師,遲早見面都是滿臉帶笑的。前天下午去辦公室老師們正在聊房價上漲的話題,他插了幾次話都插不上。他特意找陳老師聊,老陳也嗯嗯啊啊地應付他幾句便不再開口。最後,大家忽然都偃旗息鼓,不說了。弄得他莫名其妙。接下來的日子無不如此,他一參與眾人的談話,大家便心照不宣地停止了。幾位女老師還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帶著一點點鄙夷一點點困惑,好像不認識他似的。連曾煒這個傢伙也對他不冷不熱的。平日來往教室、食堂的路上,不僅三四班他教的學生,就是很多高一年級其他班和高二高三年級識與不識的學生,都向他親熱的打招呼。現在,許多過去一見面就打招呼的學生忽而噤口了,還用奇怪的說不清是什麼含義的眼神瞅他一眼,然後匆匆離去。晚上去五樓喝茶,他發現老謝和「區同學」對他的態度也有一點點異樣。雖然老謝是忠厚長者,「區同學」是木訥老實人,但敏感如劉大悲還是體察到了這層細微的變化。他好像得了某種可怕疾病似的(像艾滋病),明知不會傳染,但人人敬而遠之,保持著禮貌的距離。連最好的三個朋友都產生了懷疑,遑論他人。他想起《狂人日記》里的故事,自己怎麼成「狂人」了,看路上狗的眼神,也有想吃自己的意思。想到這,他感到很可笑,沒想到謠言的力量竟然可以如此之大。他在心裡問自己:劉大悲,你什麼時候變得不受嘉樹中學歡迎了?

周六下午,從超市出來,劉大悲高高興興的,他買了5斤荔枝。他非常喜歡這種水果,世上沒有比這更好的東西了。《幽夢影》一書稱荔枝是「果中尤物」,誠然也。走到農業銀行那裡,碰上一位語文組的同事,他張開口袋招呼道:「麥老師,來、來、來,吃荔枝了!」

人家擺擺手,笑道:「謝謝了!不敢吃,怕上火!我們廣東人都吃不了那東西的。『一顆荔枝三把火』啊!」

「有那麼嚴重?我吃了就沒事。」

「你們北方人剛來是沒事,再呆兩年你吃幾顆試試!」

「到那時我還是要狂吞大嚼的!為了吃荔枝,我寧願被大火燒死!呵呵 …… 。」

「哎呀,你買了這麼多啊?這麼多吃下去,真要為荔枝獻身了!」

「 呵呵!有可能啊!古人說『縱死猶聞俠骨香』,為了吃荔枝而獻身,值得!」

「劉老師就是有意思,怪不得學生喜歡你啊!有事先走了,回頭見!」

「再見!」

麥老師走了,可劉大悲想她那句話,越想越不是滋味。「怪不得學生喜歡你啊!」那女人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眨一眨的,什麼意思啊?怎麼從吃荔枝說到學生喜不喜歡自己來了!一下子,他心情變得很惡劣 …… 。

快到學校外那條芒果樹搭成的林蔭路時,他遠遠望見林嘉妮、歐陽菲菲、梁浩傑等人在車站等車。他大聲地叫:「林嘉妮!林嘉妮!」沒有答應。他又大聲叫梁浩傑,一連叫了好幾聲,他們都無動於衷。歐陽菲菲似乎還回頭看了他一眼。怎麼,連自己最心愛的弟子、給予照顧最多的學生現在都不認老師了 …… 。劉大悲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儘管這是接近四十度高溫的一個下午,他忽然覺得周身發冷,提著荔枝的手一直不住的打顫 ……

他睡到晚上九點才醒,從一個噩夢裡滿頭大汗地醒來。那是一個灰濛濛的群魔亂舞的夢,所有的學生都凶神惡煞地從四面八方撲上來,激烈瘋狂地譴責他。他無助而凄涼地逃向老謝那裡,朋友們一個個面無表情,都不說話,只是像往常一樣悠悠地喝著茶。他跑得很累很渴,茶盤上卻沒有他的茶杯。學生們的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還是沒有一個人肯出聲,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需要的是什麼樣的幫助 ……

他驚醒了,大汗淋漓。坐在床上等了半天,才明白那不是真的。他下意識伸手去拿枕邊的手機看時間。有三條已收簡訊。那簡訊是通過某種特別方式發來的,只是一大串數字,無法知道對方的真正號碼是什麼。他看過之後,整個人癱瘓掉了。有幾分鐘他體驗到了一句流行的歌詞:「心痛得無法呼吸」——那竟然是真的 …… 。

「劉大悲,人面獸心!無恥之極!」

「老師,沒想到你是那樣的一個人!太令我們失望了!」

「不要臉!衣冠禽獸!你還有臉在這個校園裡走來走去,臉皮真是比馬桶還厚啊!」

三條簡訊就像三把鋒利的刀子狠狠地插進劉大悲的心窩,他感到自己內心在流血,五臟六腑都因受到重擊而紛紛破碎 …… 。後來,他聽見自己哭了,聲音好像從另一個身體里發出來,陌生而寒冷 …… 。他是如此剛強一個人。何況他又用古今中外的智慧充分武裝了頭腦,他曾經覺得自己無堅不摧,完全可以用堅強的理性控制軟弱的情感。但就像希臘神話里的英雄阿喀琉斯,他忘了自己也有一個不曾在冥河裡浸泡過的腳踵。十年以來,他一共還沒流過幾次眼淚。但竟然有三次為了學生,而且是在這短短的一兩個月內發生的。為江若童、為黃凱、為今晚不知名的學生的咒罵 ……

十點鐘劉大悲提了荔枝下去五樓,到老謝那裡喝茶。他預期中的大家興高采烈剝荔枝的情景並沒有出現,區同學在那裡打遊戲,老謝在洗衣服,曾煒在沙發上看書。大家對他似乎都帶理不理。他很失望,拿毛筆寫了一幅字,寫完便告辭了。留在紙上的是一聯詩:

一生負氣成今日

四海無人對夕陽

過了一周周三,晚上曾煒請大家去附近新開的一家飯館吃飯。席間就老謝、區同學、曾煒、曾煒的女朋友小楊、劉大悲五個人。點好菜喝茶等待的時間,小楊和坐在身旁的區同學用粵語聊起天來。說來也怪,劉大悲的「白話」雖然不好,但凡別人每次用廣東話說到自己,他偏偏就能聽懂。他們果然在談論懷孕的那件事。劉大悲假裝聽不懂,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小楊問區同學劉大悲平常有沒有什麼「異動」,是不是和自己班上的某女生交往頻繁。區同學支支吾吾,稱自己沒什麼發現。眼睛卻不斷乜斜著往劉大悲臉上瞟。他知道劉這個傢伙脾氣很大,發起火來驚天動地,自己對這類人有點虛。曾煒在桌子底下扯小楊的襯衫下擺,可她無動於衷。她真是很想知道這件事啊。她雖然是劉大悲好朋友的女朋友,和劉大悲也是好朋友,但她的好奇心很頑強,因為她倒底首先是一個女人。老謝非常不安地盯住白色桌布,研究上面的花紋,只顧埋頭喝茶。當飯菜開始上來,小楊終於確信從區同學那裡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時,她便忽然對劉大悲說:「大悲,聽說 …… 」。她的話剛說到這,曾偉立刻夾了一大塊「鹽焗雞」放到她碗里,有點惱怒地道:「行了,吃你的飯!」小楊很尷尬地打住了。曾煒又急忙把話題轉移到別處。老謝也叫道:「來、來、來,大家先以茶代酒干一杯!」扭頭又朝服務員大聲喊:「靚女,提兩瓶純生啤酒來!」後來大家還聊了些別的,但這餐飯始終吃得很慘淡,全沒了往日那種輕鬆愉快眉飛色舞的熱情。原因很簡單,劉大悲今天不怎麼說話了。他是朋友間最能吹的,山洪如果不爆發,光靠小溪泛濫是淹不死人的。

種種不順不開心讓劉大悲心情煩躁。沒來由的,他為一點點小事也大發雷霆。有時,他看著台下一張張千奇百怪的臉,覺得又醜陋又厭惡。課現在上的平淡無奇,歡聲笑語消失了,代之的是劉大悲經常走神導致的無故中斷和沉默。劉大悲的記憶力現在也好像常常失靈,東拉西扯的,有時他想到一個什麼句子,半天停在那裡,呆傻了一樣。最後只好不了了之。

曾經眾所期待的語文課忽然沉悶無比,大家覺得老師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平庸乏味,惹人厭煩。

這一天晚自習輪到劉大悲語文輔導。他在教室坐了一會兒就去辦公室,因為現在學生真是怕了他,沒人敢去問他什麼了。他在辦公室喝茶上網,東看西看。顧蘊珍、葉碧瑩、許美靜、黃秋豪、莫少華這五個人忽然一起到了辦公室,團團將他圍住。劉大悲問道:

「你們有什麼事嗎?」

「沒事。老師,我們是來看你的。最近你心情好像不太好?」顧蘊珍答道。

「就是就是,老師,你最近老發火啊!你有什麼不開心的,說出來看大家能不能幫助你 …… 」葉碧瑩道。

「對啊,老師,你別嫌我們是你學生。我們不開心的時候都來找你,你總能把我們哄開心了。現在你遇到了煩惱,只要是我們力所能及的,大家也要把你哄開心,是吧?」許美靜道。她的話讓眾人都笑起來,劉大悲眼裡熱乎乎的。

「老師,你是不是因為網上有個王八蛋的發了條誣衊你的帖子才不開心啊?」莫少華道。

「老師你要知道我們班沒有一個人會相信那胡說八道的!我上周在下面跟貼了!我說那個造謠的畜生你有種站出來報上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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