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不悔仲子逾我牆

張無忌見是個女子,驚奇無比,問道:「你……你是誰?」那婦人背心中了峨嵋派的重手,疼得臉色慘白,說不出話來。紀曉芙也問:「你是誰?為什麼三番兩次地來害我?」那婦人仍不答。紀曉芙拔出長劍,指住她胸口。

張無忌道:「我瞧瞧胡先生去。」他生怕胡青牛已遭了這婦人毒手,又想這婦人自是金花惡婆婆一黨。快步奔到胡青牛卧室之外,砰的一聲,推開房門,叫道:「先生,先生!你好么?」卻不聞應聲。張無忌大急,在桌上摸索到火石火鐮,點亮了蠟燭,只見床上被褥揭開,卻不見胡青牛的人影。

張無忌本來擔心會見到胡青牛屍橫就地,已遭那婦人毒手,這時見室中無人,反而稍為安心,暗想:「先生既為對頭擄去,此刻或許尚無性命之優。」正要追出,忽聽得床底有粗重的呼吸之聲,他彎腰舉燭火照去,見胡青牛手腳受綁,赫然躺在床底。張無忌大喜,忙將他拉出,見他口中給塞了一個大胡桃,是以不會說話。

張無忌取出他口中胡桃,便去解綁住他手足的繩索。胡青牛忙問:「你怎麼來啦?」張無忌道:「有個陌生女子前來下毒,她已給紀姑姑制住。先生,你沒受傷吧?」胡青牛道:「你先別解我綁縛,快帶那女子來見我,快快,遲了就怕來不及。」張無忌奇道:「為什麼?」胡青牛道:「快帶她來,不,你先取三顆『牛黃血竭丹』給她服下,在第三個抽屜中,快快。」他不住口催促,神色甚為惶急。

張無忌知道「牛黃血竭丹」是解毒靈藥,胡青牛配製時和入不少珍奇藥物,只須一顆,已足以化解劇毒,這時卻叫他去給那女子服上三顆,難道她是中了分量極重之毒?

他見胡青牛神色大異,焦急之極,不敢多問,取了「牛黃血竭丹」,奔進紀曉芙的茅棚,對那女子道:「快服下了!」那女子罵道:「滾開,誰要你這小賊好心。」原來她一聞到「牛黃血竭丹」的氣息,已知是解毒藥物。張無忌道:「是胡先生給你服的!」那女子道:「走開,走開!」但她給紀曉芙擊傷了,說話聲音甚是微弱。

張無忌不明胡青牛用意,猜想這女賊在綁縛胡青牛之時,中了他的喂毒暗器,但胡青牛要留下活口,詢問敵情,當下硬生生將三顆丹藥喂入她口中,對紀曉芙道:「咱們去將她交給胡先生,聽他發落。」紀曉芙點了那女子穴道,和張無忌兩人分攜那女子一臂,將她架入胡青牛卧室。

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見那女子進來,忙問:「服下藥了么?」張無忌道:「服了。」胡青牛道:「很好,很好!」頗為喜慰。張無忌於是割斷綁著他的繩索。

胡青牛手足一得自由,立即過去翻開那女子眼皮,察看眼瞼內的血色,又搭了搭她的脈搏,驚道:「你……你怎地又受了外傷?誰打傷你的?」語氣中又驚惶,又憐惜。那女子扁了扁嘴,哼了一聲,道:「問你的好徒弟啊。」

胡青牛轉過身來,問張無忌道:「是你打傷她的么?」張無忌道:「她正要……」第四個字還沒出口,胡青牛啪啪兩下,重重打了他兩個耳光。

這兩掌沉重之極,來得又大出張無忌意料之外,他絲毫未加防備,竟沒閃避,只給打得眼前金星亂舞,幾欲昏暈。紀曉芙長劍挺出,喝道:「你幹什麼?」

胡青牛對眼前這青光閃閃的利器全不理會,問那女子道:「你胸口覺得怎樣?有沒肚痛?」神態殷勤之極,與他平時見死不救的情狀大異其趣。那女子卻冷冷地愛理不理。胡青牛給那女子解開穴道,按摩手足,取過幾味藥物,全神貫注地喂在她口中,然後抱著她放在床上,輕輕為她蓋上棉被,將頭頸間空隙處細心塞好。這般溫柔熨帖,哪裡是對付敵人的模樣?張無忌撫著高高腫起的雙頰,越看越糊塗。

胡青牛臉上愛憐橫溢,向那女子凝視半晌,輕聲道:「這番你毒上加傷,如我能給你治好,咱倆永遠不再比試了吧?」那女子笑道:「這點輕傷算不了什麼。可是我服的是什麼毒藥,你怎知道?你要是當真治得好我,我便服你。就只怕醫仙的本事,未必及得上毒仙吧?」說著微微一笑,臉上神色甚是嬌媚。

張無忌雖於男女之情不大明白,但也瞧得出兩人相互間實是恩愛纏綿。

胡青牛道:「十年之前,我便說醫仙萬萬及不上毒仙,你偏不信。唉,什麼都好比試,怎能作踐自己身子。這一次我卻真心盼望醫仙勝過毒仙了。否則的話,我也不能一個兒獨活。」那女子輕輕笑道:「我如去毒了別人,你仍會讓我,假裝不及我的本事。嘻嘻,我毒了自己,你非得出盡法寶不可了吧。」

胡青牛給她掠了掠頭髮,嘆道:「我可實在擔心得緊。快別多說話,閉上眼睛養神。你如暗自運氣糟蹋自己,可就不是公平比試了。」那女子微笑道:「勝敗之分,自當光明磊落。我才不會這樣下作。」說著便閉了雙眼,嘴角邊仍帶甜笑。

兩人這番對話,只把紀曉芙和張無忌聽得呆了。胡青牛轉過身來,向張無忌深深一揖,說道:「小兄弟,是我一時情急,多有得罪,還請原諒。」張無忌憤憤地道:「我可半點也不明白,不知你到底在幹什麼。」胡青牛提起手掌,「啪啪」兩響,用力打了自己兩個耳光,說道:「小兄弟,你於我有救命大恩,只因我關懷拙荊的身子,適才冒犯於你,真正對不住之至。」

張無忌奇道:「她……她是你夫人?」胡青牛點頭道:「正是拙荊。你如氣不過,請你再打我兩記耳光,否則我給你磕頭謝罪。你救了我性命,也沒什麼。拙荊的性命卻也是你救的。」他平素端嚴莊重,張無忌對他頗為敬畏,這時見他居然自打耳光,可見確是誠心致歉,又聽得這女子竟是她妻子,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說道:「磕頭謝罪可不敢當,我是你徒弟,先生打我兩下,也沒什麼。不過我實在不明所以。」

胡青牛請紀曉芙和張無忌坐下,說道:「今日之事,既已如此,也不便相瞞。拙荊姓王,閨名叫做難姑,和我是同門師兄妹。當我二人在師門習藝之時,除了修習武功,我專攻醫道,她學的是毒術。她說一人所以學武,是為了殺人,毒術也用於殺人,武術和毒術相輔相成。只要精通毒術,武功便強了一倍也還不止。但醫道卻用來治病救人,跟武術背道而馳。我衷心佩服拙荊之言,她見識比我高明十倍,只是我素心所好,卻勉強不來。都因我愚蠢頑固,不聽她良言勸導,有負她愛護我的一片苦心。

「我二人所學雖然不同,情感卻好,師父給我二人做主,結成夫婦,後來漸漸在江湖上各自闖出了名頭。有人叫我醫仙,叫拙荊為毒仙。她使毒之術,神妙無方,不但舉世無匹,且青出於藍,已遠勝於我師父,研毒下毒而稱到一個『仙』字,可見她本領之超凡絕俗。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有幾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藥,中毒的人向我求醫,我糊裡糊塗地便將他治好了。當時我還自鳴得意,卻不知這種舉動對我愛妻委實不忠不義,確然負心薄倖,就說是『狼心狗肺』也不為過。其實『狼心狗肺』,也還是有血有肉、有性有情的東西,我簡直『畜生不如』、『禽獸不若』,對我愛妻以怨報德,恩將仇報,是天下壞人之最。毒仙手下所傷之人,醫仙居然將他治好,不但有違我愛妻本意,而且豈不是自以為醫仙強過毒仙么?最該死的是,我內心之中,確實自以為醫仙強過毒仙!」說著連聲嘆氣,顯得自悔無地。

紀曉芙和張無忌只聽得暗暗搖頭,都大不以為然。

只聽胡青牛又道:「她向來待我溫柔和順,情深義重,普天下女子之中,再也尋不出第二個來。可是我這等對不起愛妻的逞強好勝之舉,卻接二連三地做了出來。內人便是泥人,也該有點土性兒啊。最後我知道自己太過不對,便立下重誓,凡是由她下了毒之人,我決計不再逞技醫治。日積月累,我那『見死不救』的外號便傳了開來。

「拙荊見我知過能改,尚有救藥,也就原宥了我。可是我改過自新沒幾年,便遇上了一件十分古怪的中毒病案,匪夷所思,神奇之極。我一見之下,料想除拙荊之外,無人有此高明才智,能下此毒,佩服之餘,決意袖手不理。可是那人的病情實在奇特之至,我苦忍了幾天,終於失了自制力,將他治好了。

「拙荊卻也不跟我吵鬧,只說:『好!蝶谷醫仙胡青牛果然醫道神通,可是我毒仙王難姑偏生不服,咱們再來好好比試一下,瞧到底是醫仙的醫技高明呢,還是毒仙的毒術厲害?』我忙竭誠道歉,自上酷刑,自打自撞,那自然沒用了。我刀割錐刺,以表懺悔,但她這口氣怎能下得了?原來她這次下毒,倒也不是跟那人有仇,只是新近鑽研出一項奇妙的施毒巧技,該當無葯可治,便在那人身上一試,豈知我一時僥倖,誤打誤撞地竟給治好了。我對愛妻全無半分體貼之心,那還算是人嗎?

「此後數年之中,她潛心鑽研毒術,在旁人身上下了毒,讓我來治。兩人不斷比畫較量。一來她毒術神妙,我醫術有時而窮;二來我也不願再讓她生氣,因此醫了幾下醫不好,便此罷手。可是拙荊反而更加惱了,說我瞧她不起,故意相讓,不跟她出全力比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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