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

作這一首《無俗念》詞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學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處機,道號長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類拔萃的人物。《詞品》評論此詞道:「長春,世之所謂仙人也,而詞之清拔如此。」這首詞誦的似是梨花,其實詞中真意卻是讚譽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說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又說她「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不與群芳同列」。詞中所頌這美女,乃古墓派傳人小龍女。她一生愛穿白衣,當真如風拂玉樹,雪裹瓊苞,兼之生性清冷,實當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無俗念」三字贈之,可說十分貼切。長春子丘處機和她在終南山上比鄰而居,當年一見,讚歎人間竟有如斯絕世美女,便寫下這首詞來。

這時丘處機逝世已久,小龍女也已嫁與神鵰大俠楊過為妻,同隱終南山古墓。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卻另有一個少女,正在低低念誦此詞。!

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身穿淡黃衣衫,騎著一頭青驢,正沿山道緩緩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龍姊姊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他。」這一個「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鵰大俠楊過了。她也不拉韁繩,任由那青驢信步而行,一路上山。過了良久,她又低聲吟道:「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她腰懸短劍,臉上頗有風塵之色,顯是遠遊已久;韶華如花,正當喜樂無憂之年,可是容色間卻隱隱有惆悵意,似是愁思襲人,眉間心上,無計迴避。

這少女姓郭,單名一個襄字,乃大俠郭靖和女俠黃蓉的次女,有個外號叫做「小東邪」。她一驢一劍,隻身漫遊,原想排遣心中愁悶,豈知酒入愁腸固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獨游,一般的也是愁悶徒增。

河南少室山山勢雄峻,山道卻是一長列寬大的石級,規模宏偉,工程著實不小,那是唐朝高宗為臨幸少林寺而開鑿,共長八里。郭襄騎著青驢委折而上,見對面山上五道瀑布飛珠濺玉,奔瀉而下,再俯視群山,已如蟻蛭。順著山道轉過一個彎,遙見黃牆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她望著連綿屋宇出了一會兒神,心想:「少林寺向為天下武學之源,但華山兩次論劍,怎地五絕之中並無少林寺高僧?難道寺中武學好手自忖並無把握,生怕墮了威名,索性便不去與會?又難道眾僧修為精湛,名心盡去,武功雖高,卻不去和旁人爭強賭勝?」

她下了青驢,緩步走向寺前,只見樹木森森,蔭著一片碑林。石碑大半已經毀破,字跡模糊,不知寫著些什麼。心想:「便是刻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後也須磨滅,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卻是時日越久反越加清晰?」瞥眼只見一塊大碑上刻著唐太宗敕賜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嘉許少林寺僧立功平亂。碑文中說唐太宗為秦王時,帶兵討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軍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曇宗一僧受封為大將軍,其餘十二僧不願為官,唐太宗各賜紫羅袈裟一襲。她神馳想像廣當隋唐之際,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馳天下,數百年來精益求精,這寺中卧虎藏龍,不知有多少好手?

郭襄自和楊過、小龍女夫婦在華山絕頂分手後,三年來沒得到他二人半點音訊。她常自思念,於是稟明父母,說要出來遊山玩水,料想他夫婦當在終南山古墓隱居,便徑往古墓求見。墓中出來兩名侍女,說道楊過夫婦出外未歸,招待郭襄在古墓中住了三天等候。但楊過夫婦未說明歸期,郭襄便又出來隨意行走,她自北而南,又從東至西,幾乎踏遍了大半個中原,始終沒聽到有人說起神鵰大俠楊過的近訊。

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無色禪師是楊過的好友,自己十六歲生日之時,無色瞧在楊過的面上,曾託人送來一件禮物,雖從未和他見過面,不妨去向他打聽打聽,說不定他會知道楊過的蹤跡,這才上少林寺來。

正出神間,忽聽得碑林旁樹叢後傳出一陣鐵鏈噹啷之聲,一人誦念佛經:「是時葯叉共王立要,即於無量百千萬億大眾之中,說勝妙伽他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郭襄聽了這四句偈言,不由得痴了,心中默默念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只聽得鐵鏈拖地和念佛之聲漸漸遠去。

郭襄低聲道:「我要問他,如何方能離於愛,如何能無憂無怖?」隨手將驢韁在樹上一繞,撥開樹叢,追了過去。只見樹後是一條上山小徑,一個僧人挑了一對大桶,正緩緩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處,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那僧人挑的是一對大鐵桶,比之尋常水桶大了兩倍有餘,那僧人頸中、手上、腳上,更繞滿了粗大的鐵鏈,行走時鐵鏈拖地,不停發出聲響。這對大鐵桶本身只怕便有二百來斤,桶中裝滿了水,重量更屬驚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請留步,小女子有句話請教。」

那僧人回過頭來,兩人相對,都是一愕。原來這僧人便是覺遠,三年以前,兩人在華山絕頂曾有一面之緣。郭襄知他雖生性迂腐,但內功深湛,不在當世任何高手之下,便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覺遠大師。請問眼下在做何修鍊?」覺遠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合十行禮,並不答話,轉身便走。郭襄叫道:「覺遠大師,你不認得我了么?我是郭襄啊。」覺遠又回首一笑,點了點頭,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誰用鐵鏈綁住了你?如何這般虧待你?」覺遠左掌伸到腦後搖了幾搖,示意她不必再問。

郭襄見了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個明白?當下飛步追趕,想搶在他面前攔住。豈知覺遠雖然全身帶了鐵鏈,又挑著一對大鐵桶,但郭襄快步追趕,始終搶不到他身前。郭襄童心大起,展開家傳輕功,雙足一點,飛身縱起,伸手往鐵桶邊上抓去。眼見這一下必能抓中,不料落手時終究還是差了兩寸。郭襄叫道:「大和尚,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見覺遠不疾不徐地邁步而行,鐵鏈聲噹啷噹啷有如樂音,越走越高,直至後山。

郭襄直奔得氣息漸急,仍和他相距丈許,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媽媽在華山之上,便說這位大和尚武功極高,當時我還不大相信,今日一見,才知爹媽的話果然不錯。」見覺遠轉身走到一間小屋之後,將鐵桶中的兩桶水都倒入了一口井中。

郭襄大奇,叫道:「大和尚,你搞什麼啊,挑水倒在井中幹嗎?」覺遠神色平和,只搖了搖頭。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練一門高深內功。」覺遠又搖了搖頭。

郭襄心中著惱,說道:「我剛才明明聽得你在念經,又不是啞了,怎地不答我的話?」覺遠合十行禮,臉上似有歉意,一言不發,挑了鐵桶便下山去。郭襄探頭井口向下望去,只見井水清澈,也無特異之處,怔怔望著覺遠的背影,滿心疑竇。

她適才一陣追趕,微感心浮氣躁,坐在井欄圈上,觀看四下風景。這時置身處已高於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見少室山層崖刺天,橫若列屏,崖下風煙縹緲,寺中鐘聲隨風送上,令人胸中煩俗頓減。看了一會兒,心想:「和尚既不肯說,我去問那少年便了。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哪裡?」信步下山,想去找覺遠的弟子張君寶來問。走了一程,忽聽得鐵鏈聲響,覺遠又挑了水上山。郭襄閃身樹後,心想:「我且暗中瞧瞧他在搗什麼鬼。」

鐵鏈聲漸近,只見覺遠仍是挑著那對鐵桶,手中卻拿著一本書,全神貫注地輕聲誦讀。郭襄待他走到身邊,猛地里躍出,叫道:「大和尚,你看什麼書?」

覺遠失聲叫道:「啊喲,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你。」郭襄笑道:「你裝啞巴裝不成了吧,怎麼說話了?」覺遠微現驚懼,向左右一望,搖了搖手。郭襄道:「你怕什麼?」

覺遠還未回答,突然樹林中轉出兩個灰衣僧人,一高一矮。那瘦長僧人喝道:「覺遠,不守戒法,擅自開口說話,何況又和廟外生人對答,更何況又跟年輕女子說話。這便見戒律堂首座去。」覺遠垂頭喪氣,點了點頭,跟在兩名僧人之後。

郭襄大為驚怒,喝道:「天下還有不許人說話的規矩么?我識得這位大師,我自跟他說話,干你們何事?」那瘦長僧人白眼一翻,說道:「千年以來,少林寺向不許女流擅入(注、姑娘請下山去吧,免得自討沒趣。」郭襄心中更怒,說道:「女流便怎樣?難道女子便不是人?你們幹嗎難為這位覺遠大師?既用鐵鏈綁他,又不許他說話?」那僧人冷冷地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不著。何勞姑娘多問?」

郭襄怒道:「這位大師是忠厚老實的好人,你們欺他仁善,便這般折磨他,哼哼,天鳴禪師呢?無色和尚、無相和尚在哪裡?你去叫他們出來,我倒要問問這個道理。」

兩個僧人聽了一驚。天鳴禪師是少林寺方丈,無色禪師是本寺羅漢堂首座,無相禪師是達摩堂首座,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侶向來只稱「老方丈」、「羅漢堂座師」、「達摩堂座師」,從來不敢提及法名,豈知一個年輕女子竟敢上山來大呼小叫,直斥其名。

那兩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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