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八章

起閂子走進去,站在籠內的一端,老虎則蹲踞在中央,「毛喬」看見有人侵入牠的領域,迷惑而懊惱的低吼。

愛梅徐徐轉身看著尼可,臉色蒼白,雙唇扭曲,彷佛想說些什麼,但又似乎說不出口。

愛梅的思緒以快於平時一百倍的速度運轉,強壓住恐慌,看著老虎,試著評估牠的情緒,她不喜歡「毛喬」的注意力一徑集中在孩子身上,這麼尖銳而耐心的關注可能導致突發的攻擊,牠的白色腮須豎立,一次一腳,謹慎地走向那男孩。

雖然「毛喬」沒有爪子,牠仍然有牙齒——頭顱一邊十五顆,包括尖尖的犬齒,會刺入獵物的脖子,十分有效率的殺死弱勢動物,一隻老虎的下顎肌肉太有力,足以咬住掙扎的獵物,咬斷動脈或是使犧牲者窒息。

就傑克這麼小的孩子而言,「毛喬」可能會用咬住脖子的方式,可是「毛喬」意向似乎曖昧不明,愛梅恐慌的期盼牠還沒決定攻擊,她用愉快的口哨聲吸引牠的注意力,走向牠的桶子拎起來,並且佯裝桶子里肉裝得滿滿的,其實是空的。

「『毛喬』!」她呼喚,把桶子拎向遠遠的另一端,遠離傑克。「『毛喬』,過來這裡,乖孩子……來看我有什麼!」

老虎緩緩的順從,嗯哼地走向她,在此同時,尼可竄了過去,抬起閂子,溜進籠子里。

「毛喬」察覺還有別人在牠的籠里,挫折地低吼,轉過身去,不顧愛梅的呼喚。尼可一把抱起他的兒子,快速走出來,砰然關上門,老虎也來到籠邊。

「爸爸,」傑克忿忿地哭喊,蠕動著要下來。「我還不要出來!爸爸,放開我,我要進去!」

但是尼可不肯放,反而把孩子抱得更緊,釋然的顫抖。愛梅放下桶子,背靠著牆,狂猛的心跳和血液急流的恐懼,令她有些暈眩。

直到尼可可以開口,才把孩子放下來,自己蹲下身,平視那張小臉。

「你在裡面做什麼?」他問。「我叫你上樓的。」

「我不想去,想來看老虎。」傑克一臉叛逆而且不快樂的表情,仍然不了解他所置身的危險。

「你知道沒有我或愛梅陪著,你不能來動物園。」

「『毛喬』不會傷害我,爸爸,牠喜歡我。」

尼可一臉蒼白。「你不聽話,傑克,我不想處罰你,可是你讓我別無選擇,一個月內你都不準來動物園。」

那孩子既抗議又掙扎,尼可把他轉過來抵在膝蓋上,打了他屁股三下,傑克驚訝地大叫。

尼可讓孩子站好,沙啞地說:「那隻老虎和其它動物都很危險,你把我和愛梅嚇了一大跳,我不希望你發生什麼事——因此你必須服從我們訂的規則,即使你並不明白這些規則背後的原因。」

「是的,爸爸。」傑克啜泣,低頭掩住眼淚。

尼可把他拉近,用力抱緊他,孩子伸手抱住他脖子。「好啦,原諒你了——只是記得聽話。」

「我現在可以去育嬰室玩了嗎?」

尼可點點頭,用力再抱他一下。「是的。」

傑克退開,用小手揉掉眼淚,好奇地看著他父親。

「你為什麼哭呢,爸爸?」

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尼可回答道:「因為我討厭打你。」

傑克懊悔地笑一笑。「我也不喜歡,」他跑向愛梅抱住她。「對不起,愛梅。」

愛梅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揉揉他的頭髮,親他一下,他才跑開了。尼可起身,用手擦臉,嘆了一口氣。

愛梅遲疑地走向他。「尼奇,我以為我說得很清楚——」

「他知道不應該一個人來,」尼可轉身面對她。「他是個很有主見的孩子,充滿好奇心,我早該預料到的。」

愛梅納悶他為什麼仍然臉色慘白,眼神很奇怪。「呃,一切都沒事了,謝天謝地,沒有傷害。」

尼可似乎不同意,反而用袖子擦擦額頭,撥開汗濕的頭髮。

「我以前從沒打過小孩。」

愛梅這才明白,這幕插曲令他回想起麥凱,以及他父親的虐待。

「你沒打傑克,」她靜靜地說。「這只是打屁股,而且力道不大,你只是要確定他不會再犯同樣的危險,傑克明白,尼可,你沒傷害他……」她停頓一下。「而且你和你父親並不一樣。」

他沉默不語,目光沒有焦點,彷佛迷失在另一個時間和空間。

「當父親並不容易,不是嗎?」愛梅輕聲問。「有很多要擔心的事,有些事難以預料,而且不時得擔心自己的決定對他們是不是正確——」

她住口不語,想到自己的父親,心中突然有一股渴望和罪惡感,何路克一直是個有愛心的父親,即使有時保護過度,而她無疑和他切斷聯繫,她好想念他,她已經厭倦了處罰她的家人和自己——她想要和他們重修舊好。

「別覺得有罪惡感。」她呢喃,太專註在自己的思緒上,沒有多加註意尼可有沒有響應。

那天晚上,愛梅八點上樓到育嬰室,想對傑克解釋自己雖然當「毛喬」是寵物,牠卻是有危險的動物,絕對不像「參孫」這麼馴服,要愛「毛喬」也得懼怕牠,因為老虎的天性令人難以預測,她責怪自己以前沒向傑克說明過。

她上到樓梯頂端,聽見孩子睡意濃濃的聲音傳了過來。「爸爸,雇了保母以後,你還會來說故事嗎?」

「當然,」尼可回答。「不過我猜她也會有故事給你聽!」

「我最喜歡俄國故事。」

「我也是,」尼可聲音中有著笑意。「我們說到哪裡了?」

「伊凡王子剛碰到灰狼。」

「對,」翻書頁的聲音。「『原來這是一隻被施了魔法的狼,牠知道伊凡王子在找尋神奇火鳥的事,我知道火鳥在哪裡。』灰狼告訴王子,提議帶他去,伊凡坐在灰狼背上,疾馳穿過黑夜,直到他們來到一座四面有高牆的花園,這是沙皇艾佛的王宮……」

愛梅悄悄地走開了,想像傑克蜷縮在床上,聽他父親的床邊故事,她覺得寂寞、不快樂,想要某些說不出來的東西。她喝了一杯紅酒,早早上床,等著冷冷的床單溫暖起來,室內漆黑寂靜,有些聲音來自於黑暗,似乎在嘲弄她。

她記得妲雅的哀求。「他不值得任何人信任,愛梅,尼可很危險。」

她父親的至痛。「你可以回來,我會歡迎你。」

尼可的哀求。「我不會再傷害你,相信我。」

這些記憶困擾了她幾小時之久,直到她朦朧的睡去,但是睡眠當中沒有安息,一個極其困擾的夢境緊緊揪住她,鮮明的細節令她冷到骨子裡。

她置身在一個冰冷黑暗的小房間里,四面牆都是木板,石頭地板,和一個小小的方型窗,牆壁上掛著十字架和聖像,那些嚴肅的臉俯視著她,反映出她的悲傷。

她在小房間里踱步,絕望的啜泣,深色的長袍拖在地板上,她知道尼可在受苦,卻不能去找他,只能在無盡的傷痛中等待。

兩個女子-——位是穿灰衣的修女——正試著安慰她,可是她甩開她們的手,不看她們滿是同情的臉。

「他快死了,」她哀泣。「他需要我,他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必須去找他!我受不了,我不——」

愛梅驚呼一聲醒過來,直直的坐在床上,熟悉的房間寂靜得好怪異。

「這只是個夢。」她告訴自己,伸手拭去眼淚。

但是不知為什麼,她的眼淚一直流,心痛得彷佛某人真的死了,她不知道如何化解那份哀傷,靜靜下床,不知不覺地走向尼可的套房,她站在門口,有如一縷鬼魂在黑暗中遲疑徘徊。

「尼奇。」她低語。

她聽見床單的沙沙聲和尼可模糊的聲音。「是誰……愛梅?」

「我作了那個噩夢。」她低語,她從來不曾有過這種絕望的悲傷,他一定可以感受得到,有如房裡還有別人。

「告訴我。」

「你快死了……你要我,可是我卻不能到你那裡去,我在一個修道院里,她們不肯讓我離去。」

他沒有回答,只是令人費解的用俄語呢喃她的名字。

愛梅奮力和眼淚及話語掙扎,沉默了好半晌,然後數周以來的挫折和渴望,全化成痛苦的問題衝出來。

「你為什麼改變這麼大?你那天暈倒是怎麼了?」

她終於問了,一開始尼可說不出話來,心中充滿急切和慾望,即使解釋起來也會令人摸不著頭腦,他在心中複習過上百種告訴她的方法,尋找正確的字眼讓她接受,相信……但是似乎沒指望,連他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叫她如何能理解?

他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我昏迷的那一小時,我夢到自己在俄國,變成我的祖先尼可拉。」

「尼可拉,」她遲疑的重複。「是那位在五百名少女中選妻子的人?」

「你怎麼知道的?」他突然激動地問。

「拉結告訴過我他的故事,尼可拉娶了其中一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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