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

愛梅醒來看見的第一件事是身邊平凹的枕頭,躺在凌亂的床單中央,她有種輕鬆的感覺,昨晚尼可的反應不同於以前的經驗,他好激烈、野性……而且在親昵過後的時刻里……那彷佛是他們跨越了尼可從來不想觸及到的範疇。

回憶使愛梅興奮得暈紅了臉,今天尼可會對她說什麼?

她起身沐浴,在手腕和喉嚨灑上香精,然後用橘紅色緞帶系住頭髮,才在九點整下樓吃早餐。

她很高興的發現尼可在餐桌上看報紙,不過他沒起身,甚至沒有看她一眼,徑自翻看報紙。

「早安。」愛梅輕快地說。

報紙放低幾吋,露出她丈夫面無表情的臉,他的頭髮剛洗過,愛梅不禁納悶他今早是不是也在外表上特別費心。

「我們很少同時吃早餐,」她坐在他旁邊。「這個時候我通常已經出去照料動物了。」

「今為什麼例外?」

「呃……反正僕人都能做,不過是日常雜務而已。」

這是愛梅首次想在早晨做些照料動物以外的事情,當她想到尼可或許會邀請她和他共度一天,心跳不禁加快,他們可以騎騎馬、散散步、逛逛市場或商店。

「今天你計畫做什麼,尼奇?」

「我在倫敦有公事。」

「我可以和你一起。」

「做什麼?」

「共度一些時光啊!」

尼可放下報紙,嘲諷的揚揚眉毛。「為什麼?」

「我以為……」愛梅開口,結結巴巴的陷入沉默。

尼可看見她臉上的失望,挖苦地說:「我希望你不致假裝我們之間不只是友誼而已,我們別玩那種遊戲,愛梅,不必把事情複雜化,你當然不會天真對我產生浪漫的幻想自尊受了打擊的愛梅開始冒出火氣。「我才下會對你有任何幻想。」

「真令人鬆了一口氣,別軟心腸,愛梅,這是使男人覺得乏味的快捷方式。」

「呃,我可不想使你覺得無聊。」她也裝出冷淡、輕蔑的語氣。

他們的交談即將變成爭論時,史坦利來到餐廳門口,他的神情使愛梅和尼可有些警覺。

「王子殿下,」史坦利平板地說。「前門有訪客,是個農婦和小男孩,那女子要求要見你。」

「她如果有抱怨,叫她去找經理。」尼可回答。

「先生,或許……」史坦利巧妙地說。「或許你想親自聽聽看。」

從司閽口中出來的建議是驚人的大膽,唯有高度異常的狀況才會有這種情形,兩個男人對看一眼,尼可無言的起身,愛梅忍不住好奇的跟過去,他們來到前門,台階底下有兩個人在等。

那婦人一身素衣,美貌不再,臉上留下陽光久曬的細紋,她身邊的小男孩身材瘦小,大約五、六歲,穿著舊褲子和袖子太短的外套,他的臉曬得很黑,黑眉、黑髮,表情憂慮。

婦人首先開口。「這是傑克,他媽媽在一星期前因為瘧疾去世了,她的遺言是叫人把孩子交給你,反正村裡沒有人要他,我是唯一費心照顧他的人。」她期待地伸出手,要求回報。

尼可表情空白,揮揮手,史坦利便把幾個錢幣交給農婦,她收起來,一言不發,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是什麼事?」愛梅愕然地問。「他是誰,尼可?」

「不干你的事,進去吧!」

尼可轉向史坦利。「找人照顧他,過幾天我另作安排。」

愛梅瞪著小男孩,他以出奇的耐心等待著,眼睛盯著地上,她像怕嚇著小動物似的走近他,蹲下來和男孩相等高度。

「嗨,傑克。」她輕聲說,男孩一言不發地瞅著她。

孩子有著俄國聖像的顏色,黑色的眉毛、琥珀色的眼睛,以前她不曾見過這樣的眼睛,除了……除了……

愛梅站起來,難以置信地瞪著尼可,她的膝蓋在發抖,她潤潤唇,沙啞地開口。「他是你的兒子。」

他的兒子,他的兒子……

尼可一動也不動,任由史坦利把孩子帶往廚房,他模糊的察覺愛梅的問題,只是充耳不聞不應,直到男孩消失在視線之外,尼可才像夢遊似地走回去,他走進書房,雙手扶住放酒的酒櫃,木然地瞪著自己映在銀盤上的影子。

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看見那孩子,有時候他甚至忘記孩子的存在。

此刻毫無預警的再次面對,實在是太大的驚駭,而且除此之外,一看見這孩子和他死去的哥哥之間的相似處……噢,天哪!麥凱以前也像他一樣:黑髮蓬亂,表情憂鬱,更有一對金色的眼睛。

尼可倉促為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他還記得童年時,無數次發現麥凱縮在角落或衣櫃里,因為受到父親的侵犯,使他痛得流血哀哭,尼可仰頭灌下那杯酒,再倒一杯,多年來童年時候的罪惡感和忿怒依然存在他心中,即使他很少容忍自己回想。

為什麼他父親要以麥凱為他暴力的對象?

「我會想辦法阻止你!」尼可曾經大叫,手持小刀跳起來攻擊父親。「我要殺了你!」

可是他父親只是大笑,扭轉他的手臂,直到他手腕脫臼,刀子掉了下去;然後他會狠心的痛打尼可一頓,之後仍然繼續虐待麥凱。

麥凱就此被摧毀,變成苦澀、空虛的成人,最後橫死了結一生,這也毀了尼可的生命,即使他父母和哥哥早已離世,回憶卻仍然鮮明地活著,把尼可的靈魂破壞得無可修復。

再也沒有愛、恐懼、救贖,或悲傷能夠觸及他內心深處,他絕不能軟弱,沒有人能夠傷害他。

「尼可。」愛梅氣忿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他嚇了一跳,也下轉身便說:「這不干你的事。」

「我只想知道傑克的母親是誰,以及你為什麼從未提及你有個兒子,我想這些並不算太過分!」

尼可轉身看著妻子,愛梅既生氣又迷惑,不耐的撥開頭髮。

他嘆口氣,簡潔地說:「六年前我和一位在農場堡作的女子有一段戀情,這段關係結束後一個月,她來告訴我她有孕在身,自此我便按時給她錢照顧她自己和小孩,而我從未提及這件事,是因為它和你或我們的婚姻無關。」

愛梅苦澀的皺眉。「給她錢——那是你解決一切的答案,對嗎?」

「否則你要我怎麼做?和她結婚?莎莉是個漂亮的牛奶女工,對男人有健康的胃口,我不是第一位和她上床的男人,當然也不是最後一位。」

「所以你就決定讓你兒子變成農人?永遠不知道他的身世和親人?沒有姓氏、沒受好教育,粗鄙的過一生?你難道對他沒有責任嗎?」

「從他出生開始,我就在支付他的生活費,自然會繼續做下去,不過你可以省下道德和責任感的演說,英格蘭大多數的地主都有私生子女,我相信你父親大約也免不了有一、兩位——」

「才不!我父親照顧他自己的家人——而且他從來不會佔牛奶女工的便宜!」愛梅輕蔑的撇撇嘴。「傑克是你唯一的私生子,或許還不只?」

「只有他一個。」尼可的太陽穴開始怦怦的頭疼。「好了,如果你的正義感表達完了,請你好心的離開,讓我處理問題。」

「你打算怎麼做?」

「等找到合適的家庭照顧他,就把他送走。別擔心,他的存在不會打擾你太久。」

「你是指你自己,」愛梅大步離開書房。「憤世嫉俗……無心無肝……怪物。」她咬牙切齒。

她本來認為尼可不會是這種人,哪種男人會對自己的親生骨肉全無感情?她不顧自己身上的衣衫,徑自走向她的動物圜,只想和她的動物在一起。

她坐在「毛喬」籠子外面的地板上。「嗨。」她的頭靠著鐵欄杆,閉上眼睛,努力忍住淚水。

「姐雅是對的。」她自言自言。「我只對你承認,『毛喬』,尼可只關心他自己,而且更糟的是,一開始他就沒騙我,從沒假裝他不是沒心沒肝的混蛋。」

「毛喬」挨近過來看她,微偏著頭,似乎在考慮眼前的處境。

「現在怎麼辦?」愛梅問道。「只因為尼可想甩掉傑克,並不意味著我不欠他什麼,可憐的小男孩沒有家、沒有母親……可是我當然也不適合做任何人的母親,更無法在看著他時不去想到他是尼可的私生子。

「這真是太令人嫌惡,太不公平了,可是……如果傑克是只小動物,我會毫不猶豫的收容他,我不該至少也為這個小孩這樣做嗎?他和你、我一樣並不適應這個環境,我猜即使尼可對他全無責任感,我都覺得自己對他有些義務要盡。」

愛梅再進主屋時,裡面很安靜,她叫住一位僕役。

「衛斯理?」

「是的,王妃殿下?」

「小男孩在哪裡?」

「我想是在廚房,王妃殿下。」

她直接走向廚房,當她看見傑克小小的身軀坐在桌邊,短短的腿懸在椅子邊緣時,心中湧起了憐憫,他面前有一盤牛肉湯,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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