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薇安在一把緞面椅子坐定之後,凱南也在她身旁坐下。他傾身向前,雙肘支在膝頭,慢條斯理地撥動壁爐里的煤塊。他終於開口時,薇安實在不喜歡他小心翼翼遣詞用句的樣子,彷佛他正準備要以傷害最輕的方式揭露某件醜惡的事實。

「好吧,」凱南說道,眯起眼睛瞥了她一眼。他嘆口氣,握起的拳頭擱在膝蓋上。「你有一切權利了解我與杜薇安有關的行為……但首先我要說……」他停下來,像是發現說話很難似的,一聲低咒自他的唇間逸出。「該死,我這輩子當然做過壞事——把它們列張單子說不定有一哩長。其中有些是基於生存的必要,有些則是出於純粹自私的貪婪。只是對所犯過的罪惡的懊悔,都不及我對你說謊這件事的一半。而我以我的生命——不,以我弟弟的墳起誓,我絕不會再犯。」

「你對我說了什麼謊?」薇安問道,胃中成形的冰冷硬塊令她輕頭起來。

他盯著壁爐前的地面,沒有回答。

她注視著他花崗岩雕鑿般、堅硬的側臉線條之際,逐漸領悟了過來。

「有關杜薇安的事?」她猜測道。「她從不是你的情婦……是嗎?你從沒跟她睡過。但是為什麼?」她一臉不解地看著他。「你為何要對那種是說謊呢?」

凱南用盡所有的自制力,才得以在她持續而眼神清澈的審視之下維持表面上的不為所動。認錯從來不是難事,他一向都愉快的告訴自己和所有人,他畢竟只是個凡夫俗子。但是,這件事並非他可以輕鬆帶過並就此遺忘的。他設計占某人——一個女人——便宜,更糟的是他小小的復仇居然弄錯了人。罪惡感令他回答的嗓音更形低沉。

「我想報仇,因為薇安在倫敦社交圈散播了一個謊言,在我發現你、並將你帶來這裡的那一夜,我決定我要跟你——她——上床,用以挽回我受傷的自尊。」

「然後你打算怎麼做?利用過再拋棄她?為她給你製造的難堪傷害她?」

他羞愧地點一下頭。

薇安倒抽一口氣。另一個女人——而非她——才是凱南真正的目標,這個事實或許應該令她快活,事實卻不然。她不願相信他有可能這樣卑鄙,這樣的毫無榮譽感。而且領悟到對她是一種奉獻的事,對他只是報復,才真正是傷人至深。「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

「我受傷而無助的事實根本不重要,」她喃喃道。「事實上,在你眼中反而更加有利。」

他的雙眼因挫敗而發光,她則突然感覺到他自製的外表下正在沸騰的情緒。「事情打一開始就出錯了;你的一舉一動根本不像我以為你是的那種女人。」

薇安努力維持的鎮定消失無蹤,心中充滿遭到背叛的感覺。「當時你是這世界唯一真實的事物,我可以信任的人……而你一開始就對我說謊。」

「只有在我們的關係。」

「只有?」她重複道,因他試圖輕描淡寫而憤怒起來。「如果我真的是那個薇安,也真如你所預期的那樣水性楊花、自私自利又不得人緣呢?那你的行為就是正當的嗎?」

「如果當時知道你究竟是——或不是0——誰,我絕不會傷害你。」

「但是你已經做了。」她以苦澀的語氣說道。

「是的,傷害已經造成。」他的語調平直而不帶任何情緒。「我能做的只有試著彌補,並請求你的原諒。」

「不是我的原諒,」她糾正他。「是薇安的。」

凱南瞪視著她彷佛她突然瘋了似的。「我要真的對那女人搖尾乞憐,就該死了。」

「那是我唯一會接受的彌補方式。」她一瞬也不瞬地回瞪著他。「我要你在找到薇安時,為你獨她的殘忍意圖向她道歉。如果她原諒你,我也會。」

「向薇安道歉,」他重複道,聲音提高到像是打雷一般。「但是我沒跟她上床,我是跟你。」

「如果你真如計畫中那樣真的跟她睡了呢?你會因而感到抱歉嗎?」

「不會。」他斷然道。

「那麼你也不會因為設計、欺騙某個你認為罪有應得的人而懊悔了?」她的臉色因失望及責難而緊繃。「沒想到你竟然是這麼無情且心胸狹窄的人!」

「我已經道過歉了,該死!」

「但你一點歉意也無,」她輕聲道。「你並不後悔想出那樣可怕的計畫……只是後悔沒傷到你想傷害的那個人。我絕不會愛一個有這種行為的男人。」看他拚命控制脾氣,幾乎令她感到一陣滿足。

閉上眼睛,他設法控制住差點兒爆發的脾氣,盡避他臉色脹紅,而且下巴因咬緊牙關而抖動。

「該走了,」他終於說道。「我已經先跟凌醫生約好了。」

雖然凌醫生時髦的住處就在步行可及的範圍內,凱南還是下令準備馬車。這段車程安靜而不自在,幸好也非常短暫。薇安不時瞄一眼坐在她對面那個高大而慍怒的男性。凱南一副被逼到牆角、隨時準備反擊的樣子,只不過沒有對象。

她猜測他正想著他們的爭執,並試圖反駁她的論點。她渴望說些別的,用來軟化他……甚至能哄得他同意她的話,然而,她仍然緊閉著嘴巴。他必須自己想通這件事。她知道他一點兒也不喜歡真的杜薇安,但那並不能成為他的行為的正當借口。人不能只因為不喜歡某人,就自覺有權利說謊或占別人便宜。

凌醫生的住處位於一整排正面飾以精美的石膏浮雕及圓柱的希臘式房舍當中之一。凱南扶她下馬車並步上階梯,管家很快便引他們進入屋內。凌醫生正在小巧但整齊的書房等待他們,那裡布置有成排的橡木書架,以及成套的賀伯懷(譯註:Hepplewhite英國十八世紀末著名傢具設計師)書桌和椅子。

愉快地跟他們打招呼後,凌醫生讓薇安在壁爐前的扶手椅坐下。他微笑著撥開一縉落在他額前的金髮。「杜小姐,」他輕聲道。「你覺得哪裡不舒服嗎?」

薇安張口想回答,曾又閉上。她注視著他,突然想起她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討論她那被意外發現的處女之身以及相關的問題時,熱度在她臉上直線上升。她是怎麼會落到這種不名譽的境地的?

有些困惑地看她之後,凌醫生將注意力轉向臉色凝重的凱南。醫生的灰眼中閃著疑問。「你今天早上送來的字條讓我不得不取消掉兩個約,凱南,」他說道。「能請你解釋一下如此緊急來訪的原因嗎?」

「杜小姐的情況有一些新變化,」凱南半坐半靠著一張沉重的桌子。「我想你應該留有每個病人的檔案,我要看杜小姐的,全部都要看。」

「那資料只有我本人和杜小姐可以看。」凌醫生語調平穩地說道。

「這關係到我的調查。」凱南顯然不自在地停頓一下,鼻翼翮張。「告訴我,凌醫生,當你檢查杜小姐時……她是處女嗎?」

醫生不解的視線由薇安低垂的臉移向凱南。「當然不是。」他答道,拉了一下又落在他額前的金髮。

「但,她是——或者直到昨晚之前是。」

沉默降臨在室內。醫生小心地保持著鎮定的臉色。「你確定嗎?」他問道,一面打量著他們兩人。

薇安脹紅了臉,不願迎視醫生。

「我可不是未經世事的毛頭小子,凌醫生。」凱南低聲道。

凌醫生努力維持專業的語調。「那麼這位就不是我檢查過的那位女士。杜薇安正處於初期妊娠的階段。在你家看到她的時候,我假定她不是流產,就是拿掉了胎兒。我觀察到子宮已沒有擴大,也沒有流血的跡象。我對她的決定當然沒有置喙的餘地,而且當時我也不是在找處女之身的證據。」

「老天!」消化了這個訊息之後,凱南看向薇安。她對這消息明顯不感到驚訝的事實,令他懷疑地眯起綠色的眼睛。「你知道,」他說。「你早就知道了。」

「那大概是傑拉德爵爵的孩子,」她說道。「昨晚在花園裡談話時,他告訴我的。」

「而你見鬼的為什麼沒告訴我?」

「我知道你若知道我故意終止懷孕,會有什麼反應,」她說道。「你一定會鄙視我。所以我決定暫時保守這個秘密。」

凱南的反應是一連串的詛咒,接著轉」威脅地看向醫生。「檔案,醫生。我想看看你還瞞著我哪些小細節。」盡避許多人會在這個發怒的巨人面前退縮,凌醫生卻絲毫不受影響。

「好吧,凱南,你可以看那天殺的檔案,但得要等我跟杜小姐……嗯,這位小姐……私下談過之後才行。」

「為什麼要私下?」凱南問道。

「因為她的福祉是我的優先考量。我接觸過一些剛度過新婚之夜的、恐慌的新娘,而我想親自確定她沒事。而你像頭野公豬似的在這裡大呼小叫,對她或我的情緒都沒有半點幫助。」

「情緒!」凱南的嘴因嘲諷而扭曲。「她的情緒好得很。」他看一下薇安,突然有些不確定。「不是嗎?」他問她。她沒回答,只是坐在那裡扭絞著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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