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當馬車到達砂石車道的盡頭時,大雨已如厚重的簾幕般直瀉而下,疾風猛烈抽擊著馬車車廂。想起村裡的那些狂歡者,馬修好玩地意識到一定有不少色情意向已經被傾盆大雨澆滅了。

馬車停了下來,驟雨敲擊著車頂,發出轟然的響聲。通常會有一名男僕拿著傘來到車門外,但今天暴風雨的強度可能會使人連傘都抓不住。

馬修脫下外套把黛西包裹住,拉高衣領蓋住她的頭和肩膀。這雖不能算做完全的保護,但也可以在從馬車到主宅大門之間的路上替她遮一遮。

「你會淋濕的。」黛西看了看他身上的襯衫和馬甲,抗議道。

他笑了起來,「我又不是糖做的。」

「我也不是。」

「不,你是。」他低聲說道,讓她的臉紅了。他微笑地看著她藏在外套縫隙里的小臉,那樣子看起來就像一隻樹林里的小貓頭鷹。「你得披好外套,」他說,「到大門只有幾碼遠。」

匆忙的敲門聲傳來,車門打開,一個僕人正站在門外英勇地與一把傘奮力搏鬥。一陣狂風猛地吹進車廂。馬修跳出車外,一瞬間就被暴雨淋濕。他拍拍僕人的肩膀。「進去吧,」他在暴風雨的呼嘯中喊道,「我來幫鮑曼小姐。」

僕人點點頭連忙向主宅跑去。

馬修轉向馬車,伸手把黛西拉出來,小心地讓她站穩,然後領著她毫不停頓地一路通過泥濘的地面,衝上前門的台階進入大門。

門廳里的明亮和溫暖將他們包圍。濕透的襯衫緊貼著馬修的臂膀,坐在壁爐前烤火的想法讓他愉快地顫抖了一下。

「哦,天哪,」黛西說道,微笑地抬手拂開他額前一縷滴水的頭髮,「你淋得精濕。」

一個女僕抱著一堆乾淨毛巾急匆匆跑向他們。馬修點頭謝過,用毛巾草草地將頭上和臉上的水擦乾,低頭讓黛西用手指梳理他的頭髮。

意識到有人走近,馬修從肩頭掃了一眼,看到韋斯特克里夫來到了門廳。伯爵的表情嚴峻,但目光難掩不悅的關切,使馬修全身竄過一陣憂懼的寒意。

「斯威夫特,」伯爵平靜地說,「今晚我們有幾位意外的訪客。他們還未透露不請自來的真正原因——只是說與你有關。」

馬修的寒意加深,感到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彷彿結了冰。

「他們是誰?」馬修問。

「一位名叫溫德爾·沃林的先生,從波士頓來……還有兩名鮑爾街的警官。」

馬修沒有任何動作和反應,默默地消化這個消息。一陣絕望的狂濤席捲而至,令他幾欲作嘔。

基督啊,他想,沃林是怎麼找到英格蘭來的?怎麼會……哦,基督啊,這無關緊要了,一切都結束了。他苟且偷生了這麼多年……如今命運要來跟他算總賬了。他心如雷鳴,瞬間產生了逃離的愚蠢念頭。但他無處可逃,就算有——他也已厭倦了一直生活在面對這一天的恐懼之中。

他感到黛西的小手滑進他手裡,但他沒有回握她。他盯著韋斯特克里夫的臉,眼中的神情令伯爵沉重地嘆息。

「該死,」韋斯特克里夫低聲說,「很糟,是嗎?」

馬修能做的只是點了下頭,抽出被黛西握著的手。黛西沒有再試著碰觸他,她的困惑和慌亂清晰可見。

沉思了好一會兒,韋斯特克里夫挺直了肩膀。「好吧,既然如此,」他果斷地說道,「咱們就去解決這件事。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作為朋友站在你一邊。」

一個短暫、懷疑的笑聲逸出馬修的雙唇。「你甚至還沒了解內情。」

「我從不輕言承諾,來吧,他們就在大廳。」

馬修毅然地點點頭,感到一陣口乾舌燥。他很驚訝自己的各部分機能運行依然一切如常,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就好像他的整個世界並非即將分崩離析,彷彿他在置身事外地看著自己。恐懼對他的影響從未到達過這個程度,但也許是因為他從未擁有過這麼多害怕失去的東西。

他看到黛西走在前頭,正抬起臉聽韋斯特克里夫低聲說著什麼。她朝伯爵快速點了下頭,似乎因為他的話而感到放心。

馬修垂眼盯著腳下的地面。看著她使他的喉嚨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就好像被錐子穿過一般。他希望回到那種極度的麻木狀態,慶幸的是他做到了。

他們進入大廳。當馬修看到托馬斯、梅茜迪絲和莉蓮都在場時,感覺就像該死的末日審判。他掃視整個房間,聽到一個男人的咆哮:「就是他!」

他立刻感到頭部爆發出一陣劇痛,雙腿立時癱軟得如同陷入沙地。周遭的光線聚攏成爆裂的光點,接著是黑暗的迫近。但他的意識慌亂地抵抗著,無力地掙扎著想要保持清醒。

馬修朦朧地意識到自己倒在地上——感覺到地毯粗糙的毛絨扎著他的臉。他的嘴裡流出了濕濕的東西。他吞咽了一下,嘗到一股鹹味。他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仔細體會那疼痛的來源,確定是在他的腦後。他被人用堅硬的棍棒之類的東西偷襲了。

有人用力地把他拉起,刺目的燈光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他的雙臂被向前猛拽。有人在大聲喊叫……男人們的怒吼聲,一個女人的尖叫聲……馬修眨眨眼想要看清眼前的東西,但尖銳的疼痛使雙眼不停地流淚。他的雙腕被一個沉重的鐵環壓擠在一起。手銬,他意識到,這熟悉而可怕的重量使他充滿了遲滯的恐慌。

逐漸地,他在轟然的耳鳴中辨認出了那些聲音。有韋斯特克里夫狂怒的咆哮——

「……竟敢闖進我家裡襲擊我的客人……你們知道我是誰嗎?立刻把那個解開,不然我會讓你們都爛在新門監獄裡!」

還有另一個人的聲音——

「不行,經過這麼多年,我不會冒險讓他有機會逃跑。」

說話的人是溫德爾·沃林先生,一個富有的新英格蘭家族的族長,也是讓馬修在世界上第二鄙視的人,最讓馬修鄙視的是沃林的兒子哈利。

真是該死的怪異,一個聲音或一種氣味就能使人如此輕易地重拾記憶,不管這些記憶是馬修多麼想要忘記的。

「逃到哪裡?」韋斯特克里夫尖刻地問,「你認為他還能逃到哪裡?」

「我被允許以我選擇的任何方式抓捕這個逃犯歸案,你無權反對。」

韋斯特克里夫不習慣被人告知他無權做一件事——這還是一種相當保守的說法,特別是在他自己家裡。更保守地說,韋斯特克里夫現在已經不僅僅是憤怒了。

震耳欲聾的爭吵比外面的暴風雨還要猛烈,但馬修在感覺到有人溫柔地碰觸他的臉時,一切思維都離他而去。他猛地向後閃躲,卻聽到了黛西平靜的低語。

「不,不要動。」

她用一塊干布擦拭著他的臉頰,擦凈他的眼睛和嘴角,拂開他額前的濕發。馬修坐下,將被銬住的雙手放在大腿上。他看著她,極力抑制著不因痛苦而崩潰。

黛西臉色蒼白卻異常鎮靜。悲痛使她的雙頰染上兩抹猩紅色,與她白皙的膚色形成強烈的對比。她在他椅子旁的地毯上跪下,檢視著他的手銬。一個鐵箍緊緊圈著他的手腕並被鎖具扣住,連接的另一個大一些的鐵環是用來讓警官牽引他的。

抬起頭,馬修看清了那兩個大塊頭的警官,他們穿著標準制服——白色褲子、黑色高領燕尾服和硬頂禮帽。當溫德爾·沃林、韋斯特克里夫和托馬斯·鮑曼在激烈爭吵時,他們表情嚴酷地沉默著站在一旁。

黛西摸索著他手銬上的鎖具。當看到她在用一根髮針撬鎖時,馬修的心疼痛地揪緊。鮑曼姐妹的撬鎖本領可算是聲名狼藉,得益於她們父母多年來努力卻徒勞的紀律要求。但黛西的手抖得太厲害,打不開這種她不熟悉的鎖——況且試圖解開他的手銬顯然毫無意義。上帝啊,只要他能勸哄她遠離這醜陋的一切,遠離他破敗的過去……遠離他自己。

「不,」馬修柔聲說道,「這不值得,黛西,請你——」

「那位小姐,」一名警官在看到黛西的多管閑事後說道,「立刻離開那個囚犯。」看到她不予理睬,警官開始走上前去並伸出手,「小姐,我告訴你——」

「不許碰她!」莉蓮喝道,她兇狠的語氣使屋裡暫時安靜了下來,甚至韋斯特克里夫和沃林也因驚訝而停止了爭吵。

瞪著那名呆若木雞的警官,莉蓮走向黛西並把她輕推到一旁,以一種刺人的蔑視語氣對那兩個警官說:「在你們膽敢往前邁一步之前,我建議你們好好想想,在韋斯特克里夫伯爵夫人家裡對她動粗會為你們的事業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她從頭髮里拔出一根髮針,接替了黛西剛才的位置,跪在馬修旁邊。幾秒鐘後,鎖具「咔嗒」一聲被打開了,馬修的雙手重獲自由。

在馬修來得及感謝她之前,莉蓮已經站起身來繼續對警官們的譴責。「你們兩個不賴呀,聽命於一個沒教養的美國佬,對在暴風雨中為你們提供庇護的家庭以怨報德。很明顯,你們蠢得不知道我丈夫對新警力提供的財政和政治支持。他只要動動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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