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石字園的五月節已經有好幾百年的歷史,最初起源於一個為了慶祝冬季結束和土地復甦的異教節日,至今已發展成為包括遊藝、宴席、跳舞等可以想見的所有娛樂形式,長達三天的節日慶典。

節慶期間,當地的貴族、農夫和市民們無拘無束地聚集在一起,無視那些神職人員和保守派人士關於五月節無非就是縱情私通和聚眾酗酒的借口的抗議。莉蓮曾私下對黛西提及,似乎譴責五月節罪孽的呼聲愈高,出席慶典的人數也愈眾。

村裡的橢圓形草地被火把照亮,遠處一堆巨大的篝火冒出的濃煙冉冉升上烏雲密布的天空。陰天已經持續了一整日,空氣中濃重的濕氣預告著一場暴風雨的到來。然而幸運的是,暴風雨似乎被異教神明的神威所遏制,慶典得以如期舉行。

在馬修的陪伴下,黛西走馬觀花地逛著大街兩旁成排的臨時貨攤,織品、玩具、女帽、銀飾、玻璃器具等貨品琳琅滿目。她決定儘快逛完,因為韋斯特克里夫曾強烈建議他們最好在午夜前返回主宅。「時間越晚,人們的縱情狂歡越會失去控制,」伯爵曾意味深長地說,「在酒精的作用下——再加上面具的掩護——人們會做出在白天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哦,偶爾一、兩個小小的生殖崇拜儀式嗎?」黛西當時愉快地嘲弄道,「我不會這麼天真的——」

「我們會儘早回來。」馬修這樣對伯爵說。

此刻,當他們穿行在熙攘擁擠的村裡時,黛西明白了韋斯特克里夫的意思。現在還只是傍晚,但是酒的大量消耗似乎已經放鬆了限制。人們互相擁抱著、爭論著、大笑著、玩鬧著。一些人把花環放在老橡樹腳下,或者把酒澆灌在樹根上,還有……

「上帝啊,」黛西說,她的注意力被遠處令人困惑的一幕吸引,「他們在對那棵可憐的樹做什麼?」

馬修雙手緊握她的頭部,堅定地把她的臉轉向另一個方向。「別看。」

「那是某種樹木崇拜嗎?還是——」

「我們去看走繩索表演吧。」他帶著突然的熱切說道,引她走向草地的另一邊。

他們緩慢經過吞火表演者,魔術師和雜耍藝人,停下來買了一皮囊新釀的酒。黛西小心翼翼地用酒囊喝了些酒,但還是有一滴從唇角滑落。馬修微笑著正要從衣袋裡掏手帕,但又似乎想到了更好的辦法,他快速低下頭吻去了那殘留的一滴。

「你應該保護我避免不當的舉止,」她咧嘴一笑說道,「卻反而把我引入歧途。」

他用指背溫柔地愛撫著她的臉頰,「我就想把你引入歧途,」他低聲說道,「實際上,我想把你直接領進樹林然後……」當他望進她那雙柔和的黑眸時,似乎失去了思維能力,「黛西·鮑曼,」他耳語道,「我希望——」

但她不會得知他的希望了,因為她突然被涌動的人群推擠進他懷裡。人人都想一睹一對雜耍藝人在空中互相拋接旋轉的棍棒和鐵環的表演。黛西手中的酒囊被人碰掉並踩在腳下。馬修保護地用雙臂將她抱緊。

「我把酒弄掉了。」黛西抱歉地說道。

「那正好。」他低頭貼近她的耳朵,嘴唇輕拂她精緻的耳廓。「不然我可能會喝醉,到那時你就可以隨意利用我了。」

黛西笑著偎緊他結實的身軀,在他令人安心的溫暖懷抱中感到極度的喜悅。「我對你的企圖有那麼明顯嗎?」她把臉埋進他懷裡問道。

他用鼻尖愛撫著她耳下柔嫩的部位,「恐怕是的。」

馬修將她緊攬在身側,帶著她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貨攤旁的空地上。他給她買了一包烤果仁……一隻杏仁軟糖兔子……一個給小梅麗特的銀質撥浪鼓,還有一個布娃娃給安娜貝爾的女兒。當他們沿著大街向等候的馬車走去時,黛西被一個披著織有金線的彩色披肩,戴著金箔飾物,衣著俗麗的女人擋住了去路。

女人的面孔讓黛西想起她和莉蓮小時候做的蘋果娃娃。她們在去皮的蘋果上雕刻出人臉,再把它晾乾,就成了褐色的,帶有迷人皺紋的娃娃頭,用黑色珠子做眼睛,用柔軟的精梳羊毛做頭髮……沒錯,就和這個女人一模一樣。

「給女士算個命吧,先生?」女人問馬修。

馬修斜睨著黛西,嘲弄地挑起一邊的眉毛。

她露齒一笑,非常清楚他一向對玄學、迷信或任何與超自然有關的事物缺乏耐心。他太過實際得不會相信那些不能被常規經驗證實的東西。

「只因為你不相信魔法,」黛西逗他,「並不等於它就不會發生。難道你不想提前一窺未來嗎?」

「我更願意等著看真實的未來。」傳來他固執的回答。

「只要一先令,先生。」算命的女人加了句。

馬修嘆了口氣,倒換手裡的包裹,騰出一隻手伸進衣袋。「這個先令,」他告訴黛西,「還不如去花在貨攤上,買條髮帶或一塊熏鮭魚呢。」

「一個把五美元扔進許願井的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那可不是為了許願,」他說,「我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才那樣做的。」

黛西笑了起來。「你辦到了。但是——」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你的願望成真了,不是嗎?」她接過硬幣交給那個女人。「你用什麼方法佔卜?」她愉快地問道,「是用水晶球?還是用紙牌或看手相?」

作為回答,女人從裙腰裡掏出一面銀鏡交給黛西。「看著你自己的映像,」她嚴肅地吟詠道,「這是通往靈界的門戶,一直看著——別轉開視線。」

馬修嘆息著抬眼望天。

黛西順從地凝視著鏡中自己的倒影,看到火炬的光芒與她的面容交相輝映。「你也要往鏡子里看嗎?」她問道。

「不,」那女人回答,「我只需要看你的眼睛。」

然後……一段沉默。遠處的街道上,人們在擊鼓唱著五月頌歌。黛西凝視著鏡中自己的雙眼,看到其中反射出微小的金色閃光,就像篝火迸出的火花。如果她看得足夠努力,時間足夠長,她可能真的會使自己相信這面銀鏡是通往某個神秘世界的門戶。也許是出於她的想像,但她竟真能感覺到那占卜女人強烈的全神貫注。

女人突然從黛西手中抽走了鏡子,嚇了黛西一大跳。「不妙,」她簡潔地說,「我什麼也看不到,我把錢退給你。」

「不必了,」黛西困惑地答道,「如果我的未來晦暗不明也不是你的錯。」

馬修的語氣乾澀得能劃著火柴。「如果你能虛構些好話,我們也會高興的。」他對女人說道。

「她不能虛構,」黛西抗議道,「這會辱沒她的天賦。」

審視著女人滿是皺紋的臉,黛西覺得對方好像真的很不開心。她一定是已經看到或想到了什麼令她煩擾的事,一些最好不去知曉的事。但黛西對自己太了解了,知道如果不弄清楚,她是會好奇得發狂的。

「我們不想退錢,」她說,「請你一定要告訴我。就算是壞消息,我也最好事先知道,對嗎?」

「不一定。」女人陰鬱地說。

黛西挨近她,直至聞到一股無花果的芳香氣息,還有一種植物精油的味道……是月桂樹葉?或是紫蘇?「我想知道。」她堅持。

女人以評價的目光長長地看了她一眼,終於勉為其難地說:「甜蜜的夜晚芳心交付,白晝的痛苦悄然尾隨,在四月得到承諾……在五月徒留心碎。」

心碎?黛西不喜歡這個說法。

她感到馬修來到她身後,一隻手挽住她的腰。儘管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知道他一定是滿面嘲諷。「兩先令會不會換來更樂觀一點的預言?」他問道。

女人不理他,把鏡子的手柄插進裙腰,對黛西說:「把丁香做的符咒系在衣服里,他一定得帶著它當護身符。」

「以防什麼事?」黛西不安地問。

但女人已經大步離開了,色彩斑斕的裙子像河邊的蘆葦般舞動。她走向大街另一頭的人群,去尋覓更多的生意。

黛西轉身面向馬修,抬頭看看他面無表情的臉。「要保護你免於什麼呢?」

「壞天氣。」他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黛西這才意識到幾個豆大的冰冷雨點已經落在她的頭上和肩上。

「你說得對,」她念念不忘那個不吉利的預言,「我本該去買一塊熏鮭魚的。」

「黛西……」他的手撫上她的頸背,「你不相信那些胡說八道的,對吧?那個老太婆只是記住了幾句歪詩,再隨意背誦出來以換取一個先令。她會給我們惡兆的唯一原因就是我並沒有假裝相信那個所謂的魔法鏡子。」

「是的……但她好像真正為此感到遺憾。」

「她沒有什麼是真實的,她說的話也不能當真。」 馬修把她拉近,不在乎別人會看到。黛西抬頭望著他,一滴雨落在她頰上,另一滴落在她的唇角。「那些都不是真的,」馬修柔聲說道,眼睛深沉得像藍色的午夜。他兇猛、急切地吻住她,就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他們的唇齒間瀰漫著雨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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