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馬修很快發覺,與韋斯特克里夫伯爵的布里斯托之行和他自己那次乘船抵達這個港口時截然不同。他原本計畫住在布里斯托市中心的一間旅館。然而,有韋斯特克里夫做他的旅伴,他們住進了一位富有的造船商家裡。馬修推斷當地向他們發出這類邀請的豪門富戶一定還有不少,那些家庭都迫切地想極盡所能對伯爵進行盛情的款待。

每個人似乎都是韋斯特克里夫的朋友,或者想要成為他的朋友。這就是古老貴族姓氏的份量。但公正地說,韋斯特克里夫在當地激起如此的熱情並非僅僅由於他的姓氏和頭銜……他是一位知名的政治改革家,更不必說還是一位成功、精明的商人,這兩種人在布里斯托都非常吃香。

布里斯托,貿易量僅次於倫敦的第二大商業城市,正處於一個急速發展的時期。商業區域不斷擴大,老城牆被拆除,原有的狹窄道路被拓寬,新修的公路看似已成為日常的基本設施。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將Temple Meads火車站與碼頭連接起來的濱海鐵路系統剛剛建成,使得布里斯托成為歐洲最好的一處製造業生產基地。

馬修勉強向韋斯特克里夫承認,他的在場使會議和談判省力得多。韋斯特克里夫的名字不僅止於打開了許多扇大門,實際上似乎激勵著人們把整棟建築都交給他。而馬修暗自認為,從在貿易和製造業領域學識淵博的伯爵身上,他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比方說,當他們討論機車生產的話題時,伯爵不僅精通設計及工藝原理,還能說出十幾種用於他們最新型機車產品的不同類型螺栓的名稱。

毫不謙虛地說,馬修從未遇到過在了解和掌握大量技術知識方面能與自己匹敵的人,直到認識了韋斯特克里夫。這令他們的交談充滿樂趣,至少對他們兩人來說是如此,任何其他參與他們討論的人五分鐘後就會開始打鼾了。

對馬克斯來說,他到布里斯托來的這一星期有著雙重目的,於公當然是要達成生意方面的幾個目標……於私,他想要考察一下馬修·斯威夫特的為人。

馬克斯能夠離開莉蓮身畔並不容易。他發現分娩和嬰兒期這種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時儘管看似很平常,但一旦關乎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就顯得意義極為重大了。女兒的一切都使他入迷:她睡著和醒著時的模樣、她第一次洗澡的過程、她扭動小腳指的憨態、她在莉蓮胸前吃奶的景象。

雖然不是沒聽到過上流社會的女士自己哺育孩子的傳聞,但僱用奶媽來擔任哺乳工作卻普遍得多。然而,莉蓮自梅麗特出生後突然改變了心意,「她最需要的是我。」莉蓮這樣告訴馬克斯。而他不敢對她指出寶寶還不具備對此事發表意見的能力,而且很可能有奶便是娘。

馬克斯對莉蓮罹患產褥熱的恐懼逐日消退,她逐漸恢複了本色,健康、苗條而精力充沛。他感到大鬆了一口氣。他從不知道自己能如此深切地去愛一個人,也從未料到莉蓮的安康能如此迅速地成為他幸福的一個最基本必備條件。為了莉蓮,他會去做所能做到的任何事。而由於妻子對她妹妹的婚事憂心忡忡,馬克斯決心對馬修·斯威夫特的人品做出結論性的判定。

在他們會見西部鐵路公司的代表、碼頭負責人、各方的委員會成員和管理者時,馬克斯對斯威夫特的表現印象深刻。此前,他只見到過斯威夫特與石字園那些富有的客人之間互動良好,但很快發現他能毫不費力地同各個階層的人和睦相處,不論是上了年紀的貴族還是年輕力壯的碼頭搬運工。在討價還價時,斯威夫特作風強硬而不失風度。他沉著冷靜、堅定不移又明智果斷,此外還具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幽默感,幾乎使他無往而不利。

馬克斯看得出托馬斯·鮑曼對斯威夫特產生的影響,堅韌不拔,踏實肯干,堅持自己的看法和主張。但與鮑曼不同的是,斯威夫特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風采和自信,使人們直覺地予以響應。斯威夫特在布里斯托會幹出一番事業的,馬克斯想道,這裡對一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來說很合適,能提供與倫敦相比——就算不是更多——至少也是同樣多的機會。

至於斯威夫特是否適合黛西的問題……嗯,目前還不明確。鑒於曾有過自己並非一貫正確的經驗,馬克斯不願在這類事情上妄下判斷。他最初曾反對過安娜貝爾和西蒙·亨特的婚姻就是例證。但他又必須做出判斷,黛西值得一個能夠善待她的丈夫。

與鐵路公司的代表們開完會後,馬克斯和斯威夫特沿著康恩大街走著,穿過一個滿是水果和蔬菜攤位的棚屋市場。最近,人行道被墊高以使行人免於車道上的泥濘和垃圾。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展示著書籍、化妝品和用當地出產的砂岩製成的玻璃製品等形形色色的商品。

在一個酒館前停步,兩人決定在這裡簡單地用餐。酒館裡坐滿了從富商到普通船廠勞工的各色人等。

在這個嘈雜的環境里放鬆下來,馬克斯拿起一大杯布里斯托黑啤酒喝了一口。啤酒涼爽而苦澀,剛咽下時喉嚨有辛辣感,但餘味香醇。

當馬克斯正考慮著如何展開關於黛西的話題時,驚訝地聽到斯威夫特直截了當地開了口。「爵爺,我想和你談件事。」

馬克斯採用了一種令人安適的鼓勵的表情。「好啊。」

「鮑曼小姐和我最近達成了某種……共識。經過對雙方利益的合理考量,我做出了一個理智、務實的決定,即我和她應該——」

「你愛上她多久了?」馬克斯打斷道,並暗自偷笑。

斯威夫特發出一聲緊張的嘆息。「很多年了。」他坦承道,一隻手扒過自己濃密的短髮,使一撮頭髮亂糟糟的立起。「但我直到最近才弄清楚這種感情。」

「我妻妹對你也有同樣的感情嗎?」

「我認為——」斯威夫特突然停頓,猛喝了一大口啤酒。他回答時顯得煩惱而孩子氣,「我不知道。我希望是相互的……哦,該死。」

「我的看法是,贏得黛西的感情對你來說不難。」馬克斯用一種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和藹的語氣說道,「據我觀察,這個婚姻對你們雙方都是好事。」

斯威夫特自嘲地微笑著抬起眼。「你不認為她配一個會吟詩詠詞的鄉紳更合適?」

「我認為那會是場災難。黛西並不需要一個和她同樣不諳世事的人。」 馬克斯把手伸向他們之間的大木盤,切下一塊白色溫斯利代乾酪,夾在兩片厚厚的麵包里。他沉思地看著斯威夫特,疑惑這個年輕人既然處於此種情形怎麼還會顯得如此不高興。大部分男人都會因為要娶他們心愛的女人而欣喜若狂。

「鮑曼會很滿意的。」馬克斯說道,仔細觀察著斯威夫特的反應。

「他滿不滿意從來都和這件事無關。任何反面的暗示都是對鮑曼小姐本人的嚴重低估。」

「不用這麼急著跳出來保護她。」馬克斯答道,「黛西是個可愛的小搗蛋鬼,更不必說還很美麗了。如果她再稍稍自信一點,靈敏的反應再大大地遲鈍一些的話,此時她將早就學會毫不費力地吸引異性了。但以她的榮譽感,她不會把愛情當兒戲。而很少男人有足夠的才智能欣賞一個女人真誠的品質。」

「我有。」斯威夫特簡潔地說。

「好像是這樣。」考慮到眼前這個年輕人進退維谷的困境,馬克斯感到一陣強烈的同情。對斯威夫特來說,作為一個厭惡感情用事的理性、明智的男人,發現自己被丘比特之箭射中可是相當讓他為難的。「即便你並沒有要求我對這樁婚姻的支持,」馬克斯繼續說道,「你也已經得到了。」

「即使韋斯特克里夫伯爵夫人對此有異議?」

提及莉蓮使馬克斯的心因渴望而微痛,他甚至比意料中更想念她。「韋斯特克里夫伯爵夫人,」他語氣平平地說,「當生活中的許多事一旦有悖於她的願望時,她就會接受現實。而如果假以時日你證明自己能夠成為黛西的好丈夫,我妻子會改變看法的。她是個公平的人。」

但斯威夫特仍然顯得很煩惱。「爵爺——」他的手抓緊啤酒杯的手柄,並且死盯著那裡。

看到年輕人臉上陰雲密布的表情,馬克斯停止了咀嚼。他的本能告訴他有什麼事很不對勁。真他媽見鬼,他想,鮑曼家的事就不能有一件簡單點的嗎?

「你如何看待一個生活建立在謊言上的人……而且他目前的生活已經變得更有價值,是他的過去絕不可能達到的?」

馬克斯重新開始咀嚼,努力地吞咽,花了好一會兒時間灌下不少的啤酒。「全部是基於虛構的?」他終於問道。

「是的。」

「這個人搶奪了他人的合法財物嗎?還是給別人造成了身體或感情上的傷害?」

「沒有。」斯威夫特直視著他說道,「但他的確牽涉進了法律糾紛。」

這話使馬克斯感覺稍微好過了一點。以他的經驗,即使是最優秀的男人也不能避免偶發的這樣或那樣的法律性問題。或許斯威夫特曾在一些可疑的生意中被人誤導,或者曾因年輕氣盛而肆意妄為,而經過這些年後,如果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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