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你和我父親的交易……」

他們分別後好一會兒,黛西的話仍在馬修腦海中迴響。他打算一有機會就把托馬斯·鮑曼拉到一旁問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因為賓客正不斷地到來,這個機會大概只能等到今晚才會有了。

馬修懷疑老鮑曼是否真想把他和黛西配成對。耶穌啊,這些年來馬修對黛西·鮑曼抱持過許多幻想,但從未包含過婚姻。與黛西結婚的可能總是那麼遙不可及,以至根本不值得考慮。正因為清楚他毫無希望,所以馬修從未吻過她,從未請她跳過舞或甚至陪她散過步。

他隱密的過去仍不斷折磨著他並威脅著他的未來。馬修從未忘記自己假造的身份隨時都有可能穿幫的現實。他所經歷的是一個人要生活在雙重身份之下,而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黛西應該擁有一個完整、至誠的人做丈夫,而不是一個生活在謊言中的傢伙。

但這並不能阻止馬修想要她。他一直想要黛西,這願望強烈到幾乎要從他全身的毛孔中迸射而出。她是那樣甜美、親切、有創造力,那麼通情達理卻又無可救藥的浪漫。她明亮的黑眸總是充滿了夢幻。當她聚精會神於某事時偶爾會顯得獃獃的,常會因為放不下手上看的書而晚餐遲到,更經常會找不到她的頂針、拖鞋或鉛筆頭。而且她熱愛幻想,難忘的一幕是,有天晚上黛西斜倚在陽台欄杆上,精緻的側面仰起,充滿渴望地凝視著夜空,馬修當時有種強烈的慾望想要大步走上前去並親吻她直到她失去意識。

馬修曾經太多次的幻想過他和黛西在床上的情景。如果這種事真的發生,他會極盡所能溫柔地對她頂禮膜拜。為了取悅她,他願意做任何事。他渴望知道她的秀髮在他手中的觸感,渴望探索她柔軟的曲線,渴望將唇印上她柔滑的香肩,渴望她在他懷中熟睡時的負擔。他渴望那一切,甚至更多!

馬修一直驚訝居然會沒人發現他對黛西的感情。黛西每次看到他時本該能夠察覺,但她從沒有,這真是馬修的運氣。她總像對待她父親公司其他的職員那樣遣開他,這讓馬修很是感激。

然而現在情況有了些改變。他想起黛西剛才凝視他的樣子,那震撼的表情。他外表的變化有那麼大嗎?

馬修心不在焉地將手插進衣袋,漫步在石字園的主宅里。除了確定是否該剪頭髮和臉洗沒洗乾淨之外,他從未更多地在意自己的外表。嚴謹的新英格蘭式家族教育撲滅了任何一點虛榮的火花,老波士頓人憎恨花哨的東西並儘可能地規避新潮和時髦。

然而在過去兩年間,托馬斯·鮑曼堅持要馬修去找他公園大道上的裁縫,並用一個髮型師取代原來的理髮員,還要他定期修剪指甲以保持他這種地位的紳士應有的風範。同樣是出於鮑曼的建議,馬修還雇了一個廚子和一個管家,使他最近一個時期吃得好了許多。所有這些,伴隨著他青年成長期最後一絲痕迹的磨滅,帶給他一個嶄新的成熟面貌。他想知道這是否吸引了黛西,又立刻同情地詛咒起自己的虛妄。

但是她今天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她第一次真正在看他,第一次真的注意到他……

以前馬修到她位於第五大道的家裡拜訪時,她可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他的思緒又冒險回到了他初識黛西的情景,那是受邀參加一次只有家庭成員在場的私人晚宴。

裝飾堂皇的餐廳在水晶枝形吊燈耀眼的光芒下令人眩目,牆上貼著厚實的描金壁紙並嵌有鍍金飾邊。其中的一整面牆由四塊看似厚重的大玻璃拼接而成,面積大到他前所未見。

那天鮑曼家有兩個兒子在場,都是非常強壯的年輕人,很可能每個都有馬修的兩倍體重。梅茜迪絲和托馬斯坐在長桌的兩端。兩個女兒——莉蓮和黛西坐在同一邊,正偷偷地把她們的盤子和椅子挪得離彼此更近些。

托馬斯·鮑曼那天和他兩個女兒有所爭吵,一個挨一個地對她們進行苛刻的批評與駁斥。大女兒莉蓮以乖戾的無禮響應她的父親。

但是黛西,十五歲的黛西,以一種更技巧、更愉快的方式對付她父親,這更讓她父親頭痛,卻讓馬修想要微笑。她那閃亮的肌膚,那富於異國情調的黑眸,那流光溢彩的表情,黛西·鮑曼就像是來自魔法森林的下凡仙子。

馬修很快便了解任何有黛西參與的話題都會被導向出人意料的有趣方向。當托馬斯·鮑曼因黛西最近的惡作劇而當眾斥責她時,馬修暗中覺得很好玩。似乎近來由於所有捕鼠器的失靈,鮑曼家已不堪鼠患其擾。僕人報告說黛西半夜在家裡遛達,並為使老鼠們免於被殺戮而故意踩壞了捕鼠器。

「這是真的嗎,女兒?」 托馬斯·鮑曼的聲音隆隆作響,他盯著黛西的目光充滿了憤怒。

「大概是吧,」她承認道,「但是也有另一種可能。」

「而那是什麼?」鮑曼酸酸地問道。

她的語氣變得興高采烈起來,「我認為我們正在招待全紐約最聰明的一群老鼠!」

從那以後馬修從未拒絕過鮑曼家的邀請,並非為了要讓老頭高興,而是因為這給了他看到黛西的機會。他一有機會就偷眼看她,因為知道這是他從她那裡僅能得到的。而那些能有她陪伴的時刻,不管她是多麼冷淡拘禮,都是他有生以來最接近幸福的時刻。

隱藏起他不平靜的思緒,馬修繼續在主宅閑逛。他之前從未離開過美國,但英格蘭就和他想像的一樣,有著精心修剪的花園,遠處疊翠起伏的群山,以及宏偉的宅邸腳下美麗的村莊。

這棟宅邸和它的裝潢都古老而舒適得恰到好處,看起來每一個轉角都會出現他只在歷史書上看到過的價值不菲的花瓶、雕塑或繪畫。也許冬天這裡會有點透風,但有這些充足的壁爐、厚實的地毯和天鵝絨窗帘,很難說住在這裡的人會吃苦。

當托馬斯·鮑曼,更確切地說是他的秘書,寫信要他來監督英格蘭分公司的建設時,馬修的第一反應是拒絕。其實他很歡迎這份挑戰和責任,但離黛西·鮑曼這麼近——即使只是在同一個國家,讓馬修有些受不了。她的存在就像穿胸而過的箭一般提醒著他願望永遠不得滿足的未來慘景。是秘書寫的最後幾行有關鮑曼家內部情況的報告,吸引了馬修的注意。

「有種私下的猜測,」秘書寫道,「鮑曼家二小姐不太可能找到相配的紳士結婚,因此鮑曼先生決定如果她春季結束前還未能訂婚,就帶她回紐約……」

這使得馬修進退兩難。如果黛西要回紐約,他該死的絕對會去英格蘭,他會把寶押在接受布里斯托(譯註:英國西部港口,鮑曼分公司所在地)的職位,然後等著看黛西能否抓到個丈夫。如果她成功了,馬修會找個調換職位的機會掉頭回紐約去。

只要他們之間隔著個大洋,一切就會沒事了。

當馬修穿過大廳正門時看見了韋斯特克里夫伯爵。伯爵正和一位雖然衣著高雅,但看起來仍像個海盜的高大、黑髮的男人在一起。馬修猜他就是西蒙·亨特——韋斯特克里夫的生意夥伴,據說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亨特在財務方面的巨大成功有目共睹,卻是個屠夫的兒子,沒有一絲貴族血統。

「斯威夫特先生,」當他們在主樓梯底旁相遇時,韋斯特克里夫毫不費力地叫出他的名字,「看起來你提早散步回來了,我希望景色還令你滿意?」

「景色真是美極了,爵爺,」馬修答道,「我期待著更多這樣的散步,我提早回來是因為在路上恰巧遇到了鮑曼小姐。」

「啊,」韋斯特克里夫的表情冷淡,「可想而知那對鮑曼小姐真是個驚喜。」言辭中並無絲毫歡迎之意。

馬修直視著伯爵的目光。他諸多出色的本領之一就是擅於通過觀察別人表情和姿勢的瞬間變化讀出他們隱藏的想法。但韋斯特克里夫是個擁有超乎尋常自制力的男人,馬修對此感到欽佩。

「我想可以有把握地說這只是鮑曼小姐最近得到的驚喜之一。」馬修回答,他故意這樣說以試探韋斯特克里夫是否知道對他和黛西婚姻的安排。

但伯爵只是微抬了下雙眉以示回應,好像他覺得這話雖有趣卻不值得做出回答。該死,馬修更覺欽佩地想道。

韋斯特克里夫轉向他身旁的黑髮男人,「亨特,我想向你介紹馬修·斯威夫特,就是我向你提過的那位美國人。斯威夫特,這位是西蒙·亨特先生。」

他們堅定地握手。亨特比馬修年長五到十歲,而且看起來絕對想和他打一架。這個自信、無畏的男人據說酷愛將上流社會的傲慢自負和虛偽做作穿進叉子來烤。

「我聽說過你在改造機車方面的成就,」馬修告訴亨特,「你將英國技術與美國製造方法的結合在紐約引起了廣泛興趣。」

亨特諷刺地微笑,「我真想獨佔這項榮譽,但謙遜迫使我澄清韋斯特克里夫也與此有關。他和他的妹夫都是我的生意搭檔。」

「顯而易見這個合作非常的成功。」馬修答道。

亨特轉向韋斯特克里夫,「他真有拍馬屁的天份,」他評論道,「我們能僱用他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