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愛琳閉上眼,沒說出口的話語在顫抖的靈魂中苦苦掙扎。是他的聲音……更醇厚更深沉,完全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而不再是個男孩。他慢慢走近,一地的蔓草因踐踏發出沙沙聲,她一直不去看他。她用盡全力才能繼續呼吸,因為害怕而全身癱軟,還有一股無法抗拒的熱力讓她的心雀躍狂跳。

他的聲音似乎叩開了她內心的某扇門,「如果你要把它扔到河裡的話,那我就要回來。」

愛琳手指鬆開,手帕悠悠自指間飄落。她緩緩轉身,迎接他的靠近。她在廳內看到的那個黑髮男子就是邁肯,此刻的他比剛才看到的還要更壯實更注目。身型結實硬朗,寬挺的鼻子旁是對稱完美的臉。他的男性陽剛替代了以往的俊美——雕刻家會認為這座雕像的某些部位需要柔化一下。但他輪廓分明的臉很配那對漂亮的眼睛,濃密睫毛下一雙清澈明亮的藍綠色眼睛。世界上沒有其他人有這樣的眼睛。

「邁肯,」她沙啞著開口,目光在他身上搜尋,想找到些以往那個瘦長男孩的影子。但是沒有。邁肯現在全然陌生,已褪去了往日的青澀和稚嫩。他的衣著是手工定製的,他的頭髮天生是捲曲的,但現在是服帖剛直、層次分明的短髮。他靠近的時候,她讀到更多細節……背心上金色錶鏈在陽光下一眩而過,他坐在岩石上時,肩膀和大腿的肌肉獸般地鼓起。

「我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他低聲說,眼光一直不離開她,「我只是想看一眼這條河……很久沒有看到了。」

他的發音有點怪,柔軟,後抽,有些地方故意加上尾音。

「你聽上去像個美國人。」愛琳低語,放鬆自己緊縮的喉嚨。

「我在紐約住了很長時間。」

「你一句話都不說就消失了。我……」她停頓,幾乎無法呼吸。「我很擔心你。」

「哦?」邁肯微微一笑,表情冰冷,「我是沒辦法才離開布里斯托。雇我做學徒的船廠老闆伊伯利先生心狠手辣。在我的肋骨被打斷,頭被打破後,我決定離開那兒找個地方重新開始。」

「我很抱歉。」愛琳輕聲說。她努力抑制住反胃,開口詢問,「那你是怎麼籌到去美國的路費的?要花不少錢吧。」

「5英鎊。比一年薪水還多的多。」他的話里有抹諷刺,當年如天文數字般的錢數如今九牛一毛。「我寫信給菲科斯太太,她從自己的積蓄里留出來寄給我。」

愛琳低下頭,記起收到他來信的那一天……也就是那一天,她的整個世界顛覆,一生扭轉。

「她現在怎麼樣?」她聽到邁肯問。「還在這裡工作?」

「恩。她還在這裡,過的很好。」

「那就好。」

邁肯彎下身小心地揀起丟落在地上的手帕,似乎沒有注意到愛琳的僵硬。他依舊坐在石頭上,開始打量她,「你真美,」他鎮定自若地評述,好象在觀賞油畫或悅人的風景,「比我記憶中更動人。你沒有戴戒指,我注意到了。」

她的手指馬上縮到襯衣下,「是的,我沒有結婚。」

他的眼裡閃過一抹怪異。藍綠色眼睛掠過一絲陰暗,好象夏日的晴空剎那烏雲覆蓋。「為什麼呢?」

她隱藏起自己的不安,代之以鎮定的微笑,「這不由我決定吧。你呢?已經——」

「沒有。」

這個消息不應該讓她的心跳快一拍的。但它的確如此。

「奧莉維亞呢?」邁肯柔聲問,「怎麼樣了?」

「她也沒嫁人。和馬克斯,還有我一起住。她……你大概不常能看到她。」

「怎麼了?」

愛琳試著以合適的字眼來解釋妹妹的狀況,她不希望他武斷定論。「奧莉維亞不怎麼出去社交,也不願意和這兒的客人說話。都是因為2年前的醜聞。那時奧莉維亞和安伯利爵士訂婚了,她非常愛他。但兩個人還來不及結婚,他就死於狩獵意外。」她停頓,撣開襯衣上的一隻小甲蟲。

邁肯面無表情,「什麼樣的醜聞?」

「那件事過後不久,奧莉維亞就流產了。大家都知道她和安伯利已經……」她無助地停下,「奧莉維亞犯了個錯誤,她把這事告訴了一個朋友,那人是個長舌婦。雖然我和馬克斯儘力壓住流言蜚語,但整個社交界還是知道了,而且散播到了全倫敦。」她挑釁而堅定地看向他,「在我看來,奧莉維亞沒有做錯什麼。她和安伯利是真心相愛,而且快要成婚了。但總有些人說長道短,奧莉維亞一直沒能從哀傷中恢複過來。我的母親是個愛面子的人,那件事發生後她就常出國旅遊去了。我高興的是我的父親已經不在世,否則他不會放過奧莉維亞。」

「那你哥哥——」

「不,馬克斯一點也不像我們的父親。他很正直,也有慈悲心腸,而且思想也開放。」

「一個開放的瑪登人,」邁肯沉思,終於找到一個貼切的形容詞。

他眼裡的促狹讓她放鬆下來,她終於可以長長的呼吸,「如果你對馬克斯再多點了解,你絕對會同意我的話。」

他們都能感覺到,兩人之間的鴻溝比年少時更深了。各處的世界差距太大,幾乎沒有什麼交集。現在他們更像是彬彬有禮的陌生人,但這樣至少不會心碎。過去的邁肯不復存在,以往的少女愛琳也回不來了。她看著苔蘚地,靜靜的河流,雲淡的藍天,然後與他的目光交會。她感謝現在的不真實感,至少可以讓她再次看到他。

「我該回去了,」她輕輕挪步,「還有一堆事……」

邁肯立即起身,身軀在陽光下勾勒出結實的輪廓。

愛林拚命想打破痛苦的沉默,「我很想知道,你怎麼會給肖恩先生這樣的人工作。」

「說來話長。」

「我很想聽。是什麼改變了一個連侍從都不願意做的男孩呢?」

「他很饑渴。」

愛琳瞪著他,既憂慮又迷惑,這句簡單描述里大有乾坤。她想知道所有細節,邁肯到底經歷了什麼事,最終變成現在的樣子。

邁肯無法把眼光從她身上離開。不知為什麼,可能是太陽底下曬久了的緣故,他臉上起了一抹紅暈。他極其謹慎地慢慢走近她,彷彿她的存在是某種危險。他停在里她幾步之遙之處,她又發覺心跳開始麻痹。她快速地吸氣,肺里充進滿滿的空氣。

「我陪你回去好嗎?」他問。

這是個再正常不過的邀請,任何紳士都會這樣……愛琳猶豫半晌,終於同意挽住他的手臂。她的手指繞上他的袖管,輕地像只白蛾的翅翼。「謝謝。」她輕聲開口,握住他的臂膀,柔順地壓進上等黑呢面料。多年後和他的真實接觸讓她渾身輕顫。為了穩住自己的步伐,她的指尖輕輕緊扣住他。邁肯的呼吸突然斷促,好象被什麼東西卡住喉嚨。但他很快調整節奏,細心地護送她走上斜坡,向石字園走去。愛琳感覺到他的身材非常健壯,她困惑他怎麼練就出如此體格。

「我做過船夫,在斯坦頓島和城市間來回運送乘客。」邁肯說,似乎讀懂她的思想,「每個來回賺25分,這期間我遇上了肖恩。」

「他也是你的乘客?」愛琳詢問,他點頭,她奇怪地看他一眼,「可你怎麼會認識一個商人呢?」

他的表情開始帶著防衛,「事事都有聯繫。」

她因他的推委而微笑,「看來我得想想辦法讓你健談點。」

「我一向不健談。」

「但客人就得取悅大家呀,」她提醒他。

「哦,那我就取悅你吧,」他嘀咕著,「我只是不習慣邊走邊談。」

他刻意的配合消除了她的鎮定,愛琳紅著臉自嘲嘆息,「我覺得,你一點也沒改捉弄人的本性。要知道,你正在陪伴的是一位英國女士。」

他沒有看她,直接回答,「是的,我知道。」

他們走到一座小房子前,這是離主屋不遠的小屋,專門提供給需要個別隱私的客人,或是喜歡獨處的客人。馬克斯曾跟愛琳提過,雖然這房子住三人都綽綽有餘,但肖恩先生特別指定要把這房子派給他一個人。愛琳還沒見過肖恩先生,但她已經看到幾個僕人拎著大包小包走進房子。

邁肯停下腳步,瞥了一眼房子。「我們在這裡分開好嗎?等下我就去主屋——但我想先到處看看。」

「當然。」愛琳猜想他再次回到石字園一定百感交集,這裡的每個角落,每條道路都充滿回憶。「邁肯,」她不穩地開口,「肖恩先生是不是故意接受我哥哥邀請的?或者,是你安排了這一切,然後再回來?」

邁肯轉向她,「我為什麼要回來呢?」

愛琳遇上他深不可測的目光。他沒有動怒的跡象,但她能感覺到,他的內心像鐘錶繃緊發條。

瞬間她明白了他一直小心掩蓋的東西……因為她曾深愛過他,所以才能看的出來。是仇恨。他回來是為復仇——他要為她過去的行為懲罰她,以數千種方式。

哦,邁肯,她恍惚地想著,雖然因未來的危險而本能地想喊叫,但她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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