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上午十點不到，東京都心晴空萬里。八木澤開著房車在首都高速公路上飛馳，從澀谷交流道下來走道玄坂，在109百貨前左轉進入文化村通。
路邊停車位是廠商卸貨用的車位，但八木澤才不管，將車子停進空位內。要說廠商，我也是啊。
下車走過斑馬線，眼前是久違的澀谷。八木澤要去的大樓，原本是大型書店BookFirst的澀谷分店，但現在成了四層樓的大型門市，高掛H＆M的鮮紅招牌。
來到大門前，正好是要開門的時候。門口排隊的顧客拚命往裡面沖，八木澤也跟著人潮往裡面走。
我這時候來，絕對不是因為興奮期待。而是怕那個叫華蓮的女人，或者她的同夥，會裝成顧客混進店裡，偷偷掛上那件洋裝。乘店員不注意掛上商品就不能叫「扒手」，該叫「推手」了。我怎麼能被這種小手段給騙了？
門市裡熱鬧又繽紛，一片宛如紐約街頭的裝潢。單色為主的內裝，兩層樓高的天井。八木澤搭著手扶梯往上去。
每層樓都鎖定不同的消費族群。會賣那件洋裝的賣場就在不遠處。八木澤穿梭在往來的女顧客之間向前走去。
他四處觀察展示架，突然停下腳步。
有了，肯定沒錯。這顏色，這款式，正是昨天在倉庫里見到的洋裝。
洋裝被掛在專用衣架上，還有價格標籤。從陳列狀況來看，不像是外人偷偷帶進來的東西。
問題是花邊。八木澤拉起那件洋裝。
瞬間，他打了個冷顫，汗毛直豎。
有個地方被剪得亂七八糟。正是他昨天剪下來的位置，他還清楚記得裁剪時的手感。
他又連忙拿出塑膠袋，捏著碎花邊對照那缺口。
完全吻合。即使是同批同款，也會有些微的顏色差異，但碎片與缺口的顏色完全一樣。就連故意亂剪的部分也都吻合。當時剪刀刀尖還勾住布料，扯斷幾條線，碎花邊與缺口上都有一樣的線頭。
他又拿出事先準備的放大鏡，對照每一條線頭。如果是斜著剪下去，剖面肯定是斜的。
八木澤嘆了口氣，無庸置疑，如假包換，這正是昨天在芝浦碼頭倉庫看到的洋裝。
他從掛衣架上取下了那件洋裝，快步走向收銀台。女店員笑著說：「歡迎光臨。」
「不好意思。」八木澤說：「你看這件洋裝，花邊破了一塊。」
店員感到糊塗，接過洋裝端詳，隨即雙眼圓瞪，對著八木澤道歉：「哎呀！不好意思，我馬上找別的……」
「不，等一下，可以請你讀看看標籤條碼嗎？」
「可是這是缺陷品啊。」
「沒關係，我就是想看看商品資訊。」
女店員有點摸不著頭緒，但還是拿起讀取機按在洋裝的標籤上。
「嗶」的一聲，收銀機的液晶畫面跳出資訊。八木澤湊上前去仔細瞧。
洋裝，五千九百九十日圓，商品編號。資訊看來沒有可疑之處，與正式商品完全一樣。
八木澤問店員：「我想問個蠢問題，這真的是H&M的商品嗎？」
「當然啰。這是最新進貨的暢銷商品。」店員不明所以地說：「請稍等，我去確認一下有沒有同款的庫存。」
店員掀開門帘，走進後場。
八木澤啞口無言，回頭望著賣場。
仔細一看，到處都是昨天在倉庫里看到的貨品，編織衫與開襟針織衫，他都有印象。
大概有兩成是昨天在倉庫里看到的東西。難以置信。那個叫老大的，真的能直接出貨給H&M。
沒時間摸魚了。八木澤拔腿狂奔，沖嚮往下的電扶梯。剛到一樓，就衝出大門，在都會喧囂中穿過路口，奔向東急百貨總店。
百貨一樓都是名牌專櫃，有電扶梯通往地下樓。美食街真是優雅高貴，連店員的態度都相當客氣。
百貨里的客人還不算多，他穿過生鮮食品與調味料的貨架，前往甜點專區。
有了。雨森華蓮穿的不是昨天那套龐克打扮，但正在那兒看著貨架。在明亮的燈光下一看，顯得更加年輕。今天的打扮相當時髦，從旁看來皮膚充滿光澤，簡直像不到二十歲的少女。一頭短髮接近金黃色。
八木澤氣喘吁吁地跑向華蓮，對她說道：「哎，我說你，到底是怎麼……」
「噓！」華蓮看都不看他一眼，舉起單手作勢要他閉嘴。
華蓮正看著一整排森永巧克力球的包裝盒，一箱有二十小盒。
「你在做啥？」八木澤問。
「大嘴鳥巧克力，盒口內側可能印有天使圖案。集滿一張金天使或五張銀天使就可以換糖果罐喔。」
「這我知道，全買下來就會中了吧？海派點，一次買一箱就好啦。」
「你就是這樣浪費錢，公司才會倒掉。」華蓮不層地說，然後抽出幾盒：「這盒，這盒，還有這兩盒。」
「你在試手氣？」
「怎麼可能。」華蓮拿了四盒大嘴鳥巧克力就往前走：「相同保存期限的包裝盒，來自同一家工廠的生產線，盒口也是包裝盒的一部分，所以中與不中，是由其他生產線決定的。」
八木澤跟上她的腳步：「你是說印刷色澤會有微妙差異？還是包裝盒組裝方法不一樣？」
「不是。確實是有這種謠言，但廠商不是笨蛋，不可能留下明顯的破綻。不過廠商可不會注意收縮膜。森永的工廠在組裝包裝盒之後，有中和沒中的產品會進不同的生產線貼收縮膜。每部機器貼收縮膜的成果稍有不同，只是差別很小。但是看不穿包膜的不同，不就是笨蛋嗎？」
華蓮來到收銀機前，八木澤再怎麼心急，也只能乖乖等著。
八木澤問道：「我剛去了H&M，嚇我一大跳。你家老大究竟是誰啊？」
「姑且就說他是物流業的大老吧。」
收銀員從華蓮手上接過商品，用讀條碼機掃瞄四盒巧克力球。華蓮掏出了錢包。
「啊！」八木澤反射性地擋住她的手：「這點小錢，我付就好！」
「不行。」華蓮冷靜地說：「別老是想著請客，這可不是經營人該有的態度喔。」
「可是才幾百塊……」
「那我更不會因為被你請而開心啦。聽好了，你老是想找機會請客，是因為無法剋制衝動，想要獲得精神上的優越感。但你債台高築，我卻大發利市。就算請幾百塊日圓的小錢，也不會改變我高你低的事實。這樣懂了沒？」
被小女生說教還無法頂嘴，實在丟臉。乾脆擺個架子試試吧。「虧我想請你到義大利餐廳吃午餐，這附近的山豬肉醬義大利細面棒透啰。」
「山豬肉醬？」華蓮離開收銀台，板起臉孔說：「那種鬼東西，連我家的貓都不層吃。」
「沒想到你是個美食家啊。」八木澤追上華蓮：「你喜歡吃什麼菜？」
「應酬就免了。」華蓮停下腳步回頭說：「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不喜歡每次談生意都要吃飯。你們老人家就是這樣才……」
「好好好，我投降！」八木澤舉起雙手：「大廠不跟我們下單，我家工廠都長蜘蛛網了。就算開機生產，東西也是到處被退貨，根本沒搞頭。不過你那裡不一樣。你家老大可以出貨給H&M之類的大品牌對吧？意思是酬勞也有保證啰？」
「當然有保證。」華蓮一臉正經地說：「我們極力降低物流成本，回饋給消費者與製造商。第一筆單是四萬件罩衫、三萬件開襟針織衫、三萬件織縫衫。我們很急，所以每件就付你兩千日圓。代表你家工廠會有兩億日圓的收入。」
一件兩千，這對大多數被服飾品牌砍到見骨的上游工廠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這下就能一口氣減輕負債壓力了。
八木澤唯唯諾諾地問：「不知道後續是否可以再多多關照……？」
「當然。老大對你家的工廠讚譽有加。只要照這規模發單十次，你就能擺脫負債了。我想這提案不錯吧？」
當然！不過還有另一件事要頭痛。「請問……能不能預付貨款呢？」
華蓮搖搖頭：「八木澤先生，我們都是等所有商品交貨之後才結帳喔。」
「可是當下我的手頭有點……你也清楚，銀行已經不貸款給我了。」
「應該還有其他資金來源吧？」
「難不成……你要我找地下錢莊？」
「資金隨你張羅。」華蓮從四盒大嘴鳥巧克力中拿出三盒塞給八木澤：「這些給你。給大腦補充點糖分，好好思考吧。如果接受，今天以內請回個郵件給我。我會寄版型給你。我要去見老大了，告辭。」
「能不能讓我也見見老大呢？」
「老大很忙，不方便。」華蓮說著，拆開手上巧克力的包裝盒，打開盒口，一臉微笑地拿給八木澤看：「你看，金天使吧。我已經有魔法罐跟冒險罐，就差宇宙罐了。再見啰。」
華蓮轉身離開，她沉默的背影彷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