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盧浮宮

星期二是盧浮宮美術館的公休日。

中央的蘇利館空無一人,寂靜無聲。盧浮宮回歸了原本的模樣。只有工作人員的腳步聲回蕩其中。

館員里夏爾·布雷正走在蘇利館的走廊上。

他停下腳步,看著拉圖爾的畫作《木匠聖約瑟》。父子倆在燭光中展現明暗對比,這超凡的手法真是百看不厭。

大多數觀光客連這樣的名畫都不想欣賞。為了趕時間而在館內東奔西跑的旅客,根本沒心情感受這份美。

他繼續在走廊上前進,牆上掛滿十七世紀的法國繪畫。每過一個轉角,時代就往前推一百年。

布雷修完了高等學院的專業研究課程,取得碩士學位,再進入負責保護、修復文化遺產的國立機構「INP」就讀。雖然只要有學士學位就能參加考試,但靠著半生不熟的知識絕對考不上。

除了美術史、考古學,還要廣泛學習歷史、民俗學、自然科學等等。布雷都算輕鬆過關。

進入INP就讀後,專業領域會進一步細分:古文書籍、調査、科學、技術、自然遺產、歷史古迹、古學說。

在為期一年半的研習之中,還要接受附加的法律與管理教育,才能擔任館員。只有真正的求道者,才有權利在沒有觀光客的盧浮宮中盡情欣賞藝術。布雷就是其中之一。

下到二樓,前往德農館。擺著勝利女神像的樓梯間貼著指示牌,點出觀光客想看的知名美術品。米羅的維納斯,蒙娜麗莎的微笑。

布雷嗤之以鼻,跟著《蒙娜麗莎的微笑》的指示箭頭前往二樓。

館員的工作五花八門,包括雜務在內。這附近的圖畫說明文案都出自布雷之手。當國外美術館申請借用展覽品的時候,布雷也會擔任聯絡窗口。

至於比較要用腦的工作,就是購買新美術品,或者有人捐贈美術品的時候,要進行調查,也就是作品鑒定。

考古學者比較重視挖掘的過程,續畫則重視其出處。最近的贗品師個個學識淵博。他們會接觸往生知名畫家的子孫,研究家傳資料,試圓製作贗品讓美術館收下。

布雷從未上過這種當。如果畫是真跡,畫上的歷史永遠都只有一則。

為了進行鑒定,必須詳讀所有出版品與報章雜誌的文章,而且還得全都記在腦袋裡。想當上盧浮宮的館員,過目不忘是必備能力之一。

筆直的館內空間中,到處都有跟他一樣的館員。他們正在檢査設備。例如警報器、監視攝影機影像,還有畫作狀態。館員要注意環境變化,只要濕度比規定高出百分二,對眾多名畫來說都是嚴重問題。

同梯館員奧狄龍·波維就站在附近,他抱著厚厚的資料夾走了過來。「嘿,里夏爾,你好早啊。」

「我得快點搞定最緊急的課題。準備好了嗎?」

「當然,已經開始動作了。」波維說著,穿過一扇門。

布雷跟著他走去,看著旁邊的告示,不禁苦笑。一直到二樓走廊路口之前,牆上告示都有著《蒙娜麗莎的微笑》的照片。但就在最重要的終點前方,卻只有用法文小小地寫著「吉奧康多夫人室」。這是我們美術館對大批觀光客做出的小小抵抗,或者說是嘲諷。究竟有多少觀光客懂呢?

走進房內,學術組的組員正擠在一面牆前。大陣仗地執行工作。

無法拆除的防彈玻璃,從牆上凸出十公分厚。工作人員從旁邊的空隙中,小心翼翼地取出整幅《蒙娜麗莎的微笑》。

但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只是為了保護牆壁與玻璃。絕對不是要保護這幅畫。

一位工作人員單手拿著這幅《蒙娜麗莎的微笑》,放在地板上。從這一秒開始,就沒有任何人關心這幅畫了。

波維走過來,俯視著那幅畫。

看著看著,他就笑了出來:「少了玻璃的反射,看起來就是假假的人工樣呢。」

布雷交叉雙臂:「光這樣也就夠騙過坊間隨便的鑒定家了。如果透過玻璃來看,應該來十個騙過十個吧。」

3D掃描搭配機械手臂的繪畫複製機,技術日新月異。可以用千分之一毫米的精確度讀取油畫顏料的起伏,並用機械畫筆重現。

盧浮宮準備複製品的時候,雖然會使用時代與原作相同的畫布,、但顏料卻不同。如果複製品不小心流入市面,一眼就可以看穿是使用現代顏料。

這幅《蒙娜麗莎的微笑》也是用了現代顏料,所以表層太過閃亮鮮艷,怎麼看都不自然。只有人造的死板印象,完全感受不到達文西筆法之精妙。

不過要給沒眼光的觀光客瞻仰,這也就夠了。這些人根本擋不住,每天都往這全世界最知名的畫作前面擠,毫不在乎地猛按閃光燈。明明圖鑑上隨處可見這幅畫的照片,他們還是要親手拍起來才甘心。真搞不懂他們。

夏天是旅遊旺季,盧浮宮的旅行團人數也達到顚峰。不能讓盧浮宮最珍貴的寶物受到威脅,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換上複製品,真品則嚴密保管在保險庫中。

走廊上傳來嘈雜人聲,應該是運真跡來了。

複製品被搬去一旁,大批人馬圍著一幅畫前來。

《蒙娜麗莎的微笑》。不折不扣的達文西真跡,將要回到它所屬的位置上。

布雷對波維說:「保密應該滴水不漏吧?」

「那當然。」波維說:「行程表上今天這個時間,是《蒙娜麗莎的微笑》的狀況檢査。先拆下來徹底檢査,再放回原本位置。」

「很合理的作業。應該沒人懷疑吧?」

《蒙娜麗莎的微笑》被收進防彈玻璃中,室內氛圍瞬間改變。死氣沉沉的空間再次充滿靈魂,蓬蓽生輝。

波維感動地呢喃道:「這麼一看真是完全不同啊。」

「只有我們會這麼想。」布雷說。

「真的嗎?」

「是啊。」布雷直視著名畫真跡:「分子層級的科學鑒定也好,掌握微妙筆觸差異的專業鑒定也罷,鑒定最基礎的功夫,還是理解、感受畫作本身難以抗拒的魅力。擁有強烈的感性才能分辨真偽。無論多麼豐富的知識,都贏不過心中的直覺。」

波維一聽,微笑看著布雷:「聽沉著冷靜的你說『感性』兩個字,還真是出乎意料啊。」

布雷直盯著《蒙娜麗莎的微笑》說:「你覺得我這人很冷淡?」

「當然。」

「那你的觀察就錯了。缺乏感性的人不能鑒定。當我見到畫作,就能接觸畫家的心。真跡會自己向我表白。」

波維似乎不當一回事,半開玩笑說:「每天有三萬人進館,而且絕大多數都是來看《蒙娜麗莎的微笑》。總有一、兩個人會發現吧?是不是?」

布雷望向地上的複製品。室內兩幅《蒙娜麗莎的微笑》,一幅在正確位置上,另一幅趴倒在地。

「……說的也是。」布雷俯視複製品,感慨萬千地說:「我真想碰到一個不必講道理,光靠直覺就知道這是假貨的人。畢竟就連我也必須儲備知識,才能鑒定真偽。若世上真有這樣的人,肯定心靈如天使般純潔,審美眼光如女神般精準。我想,總有一天我們會碰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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