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四 為婦之道 第三章 未到血冷時

肉不多,分配起來頗有難度,上好的肉粥是奉給公婆的,孩子小,正在長身體的時候,也要來一碗,水窈身上有傷,趕車的兄弟們總不能沒肉吃……一天一夜折騰下來,鐵打的金剛也撐不住,顏如語一邊聽著周遭抱怨,一邊將一碗一碗乾的稀的端出去,她微笑著,看著周圍三姑六婆們墊著帕子翹著蘭花指,皺眉抱怨破碗太臟,又一個個喝得嘖嘖有聲。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果然是話到滄桑,曾鼐吟哦得抑揚頓挫,字字血聲聲淚,書齋中的運籌帷幄蕩然無存,傷心憤怒的幾乎吃不下飯,被眾人圍勸著才勉強進了一點,又哀憤道:「果然是人情冷暖世事無常,老夫就是為了這群刁民才落到今日,這些人!這些人難道一點知恩圖報的心思也沒有?」

莫水窈低著頭,沉默,他們確實沒有料想到,莫家村的村民們居然冷淡至此,別說噓寒問暖安排住處,一聽他們來頭就個個緊閉大門,還是在莫先生的破院子里才勉強安身。

血案……畢竟已經十年了。抗爭沒有結果,委屈無處申訴,大家心冷了,血也冷了,索性關起門來過日子,只希望再也不要有麻煩上身。

父親昔日的犧牲,到底值得不值得?自己的努力和計畫,到底值得不值得?不不,即使全村人都躲著閃著,至少有一個人,決不會拋棄自己的。莫水窈心亂如麻,來回踱步,幾次三番,欲言又止。顏如語知道她在想什麼,笑笑:「去吧,我們凌晨動身,你趕回來就是了。」

莫水窈感激地點點頭,匆忙奪路而去,繞過熟悉的池塘,穿過一片豆田,長畦上柔草撓著腳踝,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村子的最高處有一方小小土院,正依著青龍山腳,十年前,母親擦乾眼淚,從舊家嫁到這裡,而她,也是從這個院子里逃到江湖的。

咚咚,咚咚,莫水窈叩門,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幾乎變成一個節奏,她匆忙整整鬢髮衣襟,這模樣太憔悴,娘不會心疼吧?

「誰啊?」裡面是懶洋洋的聲音,好熟悉。

莫水窈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推開房門,眼淚奪眶而出:「娘,我是水囡啊。」

堂屋裡,那個男人正在低著頭吃飯,母親頭髮已經有了斑白,低頭喂一個小孩子吃糍粑,院子里,一個小男孩瞪著眼睛,蹲在地上,好像在玩蛐蛐。

「娘……我是水囡,我,我回來看你。」莫水窈站在門口,進退不是,母親連頭也沒抬:「哦,來了。」

莫水窈的心冷了,是啊,曾家這麼些人進村,多大的事情,母親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根本不想自己來打擾。

氣氛太尷尬,小男孩扔了蛐蛐,向爹娘身邊跑去,還是那男人悶頭催促:「閨女來了,你去望一眼哪。」

「有什麼好望的?她不是挺好?」母親抱起那個小傢伙,好像就要轉身離開:「聽說,你嫁了,嫁了就好好過日子吧,以前的事,別放心上,我這兒挺好的,不用操心,啊?」

「娘!」莫水窈撲通跪在地上:「娘!你怎麼不看看我?你怎麼不問問我?娘!我是水囡,你看我一眼哪!你生我氣了?我這些年——」

母親轉過身子,聲音低沉緩慢:「我知道你這些年不容易,姑娘家家的,快起來,跪著象什麼樣子?阿龍,給姐姐倒杯茶去。喔喲,阿寶乖啊,娘帶你睡覺覺去,嗯?」

膝蓋冰冷,心更是冰冷,莫水窈搖了搖頭,扶著門框站了起來,「我知道了娘……我不該回來擾你們,田伯,謝謝你照顧我娘,我……我走了。」

男人再也忍不住,哐啷擲下飯碗回頭吼:「怎麼也是你女兒,這一走這麼多年你想成什麼樣,怎麼今天見了這麼見外呢?水囡,站著,過來過來,坐下說話。」他說的雖急,但也沒有起身阻攔的意思。

莫水窈猛回頭,卻正好撞進一個懷抱里,顏如語一把抱住她,輕輕在她肩頭拍了拍,聲音低柔了許多:「不是想來看看?伯母挺好的,你放心就是。」

莫水窈的母親轉過身,低頭笑笑:「是水囡的當家娘子吧,這丫頭不懂事,以後你要多費心了。我這當媽的沒用,照顧不了她,就想過兩年太平日子,你們走吧。」

莫水窈剛要舉步,母親又在身後叫:「水囡——」

莫水窈渾身一震,母親淡淡說:「幫我把門帶上。」

顏如語咬牙,拉住莫水窈的手:「不許哭,跟姐回去,走。」

莫水窈只憋得滿臉鐵青,硬生生地把眼淚逼了回去,跺腳,反手合攏了那扇門,輕輕的,沒有發出聲音。

她本以為當年逃出莫家村,奔向茫茫未知的天地時,就已經一夜成人,但直到今天才明白,她推開那扇門的時候,也推開了緊鎖多年的惶恐和畏懼,她忽然很想躲起來,躲在一個角落大哭一場,但是顏如語帶著她跌跌撞撞,走得虎虎生風。

「我一直以為,總有一天我能用自己的力量給爹爹他們報仇,總有一天我娘會明白我。」莫水窈忽然站住,大滴大滴的淚水落了下來:「姐姐,我真的錯了?」

顏如語嘆了口氣,不知道說什麼,她不能昧著心腸說你沒錯,我不介意,但也狠不下心,說你在自取其辱。良久,她摸摸莫水窈的頭髮:「還年輕,不管做錯什麼都來得及回頭。」

夜空下的莫水窈死死握著拳,渾身緊繃到僵硬,她在堅持,但終於還是從喉嚨里發出聲低低的哭泣:「我看上去,是不是像個笑話?」

顏如語忽然一陣心疼,這丫頭,沒人教導沒人指引,孤零零的一個人,除了嫁進曾家不知道任何接近羅珙尰的辦法,她什麼都扔了,才發現自己的計謀幼稚得可笑,羅之涯就要追來,母親的門緊閉,這些年來她憑著一腔孤勇左衝右突,現在才知道,一切不過是場笑話罷了。嫌惡之心盡去,顏如語一把抱住她:「好妹妹,想哭就哭出來吧,你沒做錯什麼,沒有人有資格笑話你。」

她抱著莫水窈,象抱著當年同樣彷徨的自己:「我才是個笑話你明白么?我一敗再敗,從來沒有勇氣再來一回,我躲在曾家,根本不敢看我的刀,想著那些人越走越遠把我甩在身後;可在曾家我也做不好這個少奶奶,人人笑話我,連我親生兒子都瞧不起我,可我哪兒也去不了,我已經逃了一次,我沒地方逃了你知道嗎水窈?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睡不著,就躲在床底下那個坑裡,想著就這麼把自己埋了,一了百了,你,你有什麼好難過?你知道自己有多年輕?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說到最後,她幾乎是在聲嘶力竭的喊叫,喊著喊著,兩個人就抱頭痛哭起來,莫水窈嚎啕:「姐我對不起你——」

無助的眼對著無助的眼,流淚的面孔對著流淚的面孔,在這凄惶的天地間,她們只有互相握緊手。

顏如語搖頭哽咽,越說越快,好像要把一肚子話都倒給這個年輕的妹子:「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對不起我的是我自己!是我以為躲了嫁了,一輩子就這樣了,可我哪裡知道,一輩子怎麼就這麼長哪!長得我後悔我不甘心啊!莫水窈,你給我拔劍,我今天就傳你刀法,學會了你給我滾的遠遠的,離開這個爛泥潭,江湖有多大你都沒看見,難不成一輩子就跟羅家的鑣上了?」

莫水窈一抬頭,刀鋒已經迎面而來,她急急閃過:「姐姐!」

「破月刀專走偏鋒,實以偏,虛以正,人稱刀中斜道,實則略本求枝,猶如月有朔望圓缺,但不過是外人目中虛幻,月輪當空,千年不變,只在見與不見之間。你看好了——」顏如語聲音裡帶著哭腔,但是身法絲毫不亂,緩緩將手中破月刀施展開來:「初一路刀,一鉤明天下,月涌動江流——」

莫水窈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天賦不差,但是一直沒有明師指點,東嶽劍傳授的,不過是些基本的心法劍訣,與破月刀之間差異,不啻千里。她強忍悲傷,緩緩將三十路破月刀決記在心裡,顏如語點一點頭,回手間速度已經加快,叱道:「接招——」

破月刀法從初一走到三十,變化無常,氣象萬千,哪裡是一個晚上就能領悟?好在顏如語儘力講授,莫水窈全力拆解,越斗越快,刀法也越來越熟,莫水窈只覺得刀勢牽動身法,騰挪閃躲間生出無數變招,茅塞頓開,喜不自勝;顏如語自從昨日起第一回摸刀,砍殺間也顧不得招式是否熟稔,這一對上手,也覺得昔日的凌厲縱橫漸漸回覆,胸懷的憤懣化作刀意,平生的委屈變成刀風,兩人越斗越酣,直到走完第十趟破月刀,才齊齊收手,一起長嘯一聲。

晚星下猶有淚痕。

顏如語收刀:「我們回去吧,水窈,你天資不差,只要用心苦練,三個月內,必定別有天地……哈,我也算有個安慰。」

莫水窈怔了怔:「多謝姐姐……可是,姐姐,你勸我的話,為何不拿來勸勸自己?」

顏如語步履如風,好像充耳未聞。

莫水窈急道:「你已經為昨日後悔了,難道以後還要後悔今天么?」

顏如語搖頭:「我們不同。」

莫水窈索性橫臂擋在她面前:「有什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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