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四 為婦之道 第一章 妻不如妾

顏如語嫁入的曾府,是扶蘇鎮最有頭有臉的人家。曾大少爺年輕時彈得一手好琴,號稱花影入清音,每每流連在些個什麼清泉,奇石,花牆,碧樓之下,十分的相貌加上十二分風流氣韻,也不知道多少女子醉倒在他琴徵之下,而顏如語,就是痴心不改,最後八抬大轎嫁入曾府的那一名。

手忙腳亂的家常事里,轉眼流過十年。

顏如語撫鏡一聲長嘆:「唉!」

菱花鏡里,形容消瘦還則罷了,偏偏兩頰倍添豐潤,連生氣惱火、茶飯不思也是滿面油紅,多少香粉也遮不住這一臉富態。顏如語合上鏡奩站起身來,發覺腰身也比昔年懷了熙官的時候不遑多讓,如花美眷,盡付與斷壁殘垣,好不令人悲從中來。

門外春光喧鬧,枝頭喜鵲叫個不休,顏如語啪得一拍桌子:「蠢鳥兒,喜從何來?」

「少奶奶,大喜大喜!」丫頭話梅掀開帘子就快步走了進來:「大少爺新娶的……」她默默低了頭,小聲說:「嗯,那人,進門了。」

一屋子赤橙藍綠,頓時變成滿眼灰白,顏如語悲從中來,「那……她好看么?」

話梅低著頭不說話。

「明白了」,顏如語毅然決然二度打開鏡奩:「梳頭。」

這一頭烏髻分毫不亂的,又有什麼好梳?話梅舉著玳瑁梳子左一抿右一抿,跟著主母唉聲嘆氣,再梳,還能梳回十年的青春去不成?

「好妹妹,起來吧。」顏如語伸手去扶那地下的人兒,心裡騰騰便是一酸,瞧人家那手,當真瑩如冰雪,酥如醴酪,這麼軟軟嫩嫩地往自己手上一搭,真好像是奶油酥澆在黑饃饃上,好不自慚形穢。那「好妹妹」再一抬頭,顏如語只想捂了臉去,時至今日她才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已經是何等的皇恩浩蕩。

這樣的美人,不送於帝王將相譜一段佳話,真是國家之大不幸,曾家之大不幸啊。

牢騷滿腹又能如何,婆母大人有雲,為婦之道,不可善妒。審時度勢地落落淚傷傷情也就算了,再多言,就失了大少奶奶的體面尊嚴。

這鮮溜水嫩的小美人兒才一十六歲,人好,名字也不錯,叫做莫水窈。

韓退之有言:不平則鳴。

顏如語心中有大不平——她嫁進門,三吆四喝冷嘲熱諷,莫水窈不然,人人贊她俊俏;她晨昏定省孝敬公婆,莫水窈連門都不出,婆母也不見怪,只笑兒子還年輕;她勤習針鑿女紅,莫水窈吟詩作賦;她三更即起五更梳頭,莫水窈卻日上三竿嬌滴滴道從此君王不早朝。

婦道婦道,是為婦之道,難不成美妾就可以不守?顏如語本來就已經大大不快,現如今,更是心中積鬱,怒火中燒。

如果不是莫水窈太過分,她即便心裡不舒坦,也絕不至於發作出來,但是這一回莫水窈實在欺人太甚了,竟敢趁她不在闖進房來,說是小貓叼了戒子鑽進屋,要找一找。顏如語匆匆忙忙趕回來,正看見莫水窈彎腰看一口密密封鎖的小箱子,敲敲打打地隨口道:「姐姐這是什麼?好生嚴實呢。」

顏如語怒不可遏,抓頭撓臉地將莫水窈趕了出去,只是這一鬧,被曾大少爺好一通訓斥:「她不過好奇摸摸箱子,又不曾打開,你瘋瘋癲癲象什麼樣子!」

顏如語丟盡面子,下人面前也失了身份,不少見風使舵地開始巴結新少奶奶,只有話梅還忠心耿耿,有一句沒一句地勸:「大少奶奶何必這麼仁厚?難道我們還沒法子整治那個狐狸精?」

顏如語搖頭,用粗粗胖胖的手指抹去眼角的淚,嘆口氣,不說話,被問得急了才悠悠嘆口氣:「搶?搶回來也已經不是當初的曾九霄了。」

她開始發獃,愁苦,常常一兩個時辰地看著窗外,即便有人諷刺幾句,也充耳不聞。

相夫不成,顏如語把全部心思投在兒子身上。

熙官聰明又懂事——只可惜,這孩子未免太「懂事」了點,有一回鬼鬼祟祟地拉了她去花園看,結果看見自家夫婿和莫水窈在花叢下滾在一起,莫水窈一條腿勾在男人腰上,活像一隻剝了殼的小蝦米。

曾九霄惱羞成怒,一記耳光,打落夫妻十年恩情。

顏如語想,這婦道,我,怕是守不下去了。

想想十年來,丈夫不喜公婆不屑,自己究竟何錯之有?不過是剛入門時不懂規矩,言辭粗俗了些,行止親昵了些……再有,就是被蘇夫人一語道破,自己根本就不是什麼蘇知府的千金,只是半路收下的義女而已。

本以為為婦之道大同小異,嫁進人家就應該遵循,沒想到這深深庭院非她所能明白,昔年自己一時欣喜親了丈夫一下,便被婆母大罵,罰跪三日——今天這光天化日的,一對男女在花園野合,卻變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原來……婦道這東西,也是運用之道,存乎一心。

顏如語只管倚著門檻出神,卻見莫水窈打扮得仙子一般,大模大樣從門前經過,身後抱琴的,提盒的,小廝丫頭跟了一群。

「這是哪兒去?」顏如語隨口一問,立刻自悔失言。

「少奶奶,咱們這是去羅將軍府上,羅三少請了大少爺赴那個三春詩酒宴,羅家三少今年大手筆,給女眷們也單開個園子——」那個小廝正說得眉飛色舞,忽然打住了。月亮門處,曾九霄微微笑著看了顏如語一眼,大步走來,虛挽著莫水窈,道:「時候不早了,走吧。」

青袍玉帶紫雲襟,倜儻利落宛如當年,只是……自己已不是那個身邊人。

「爹爹!爹爹!」熙官從顏如語身後擠出來,一把扯著父親的袖子:「我也要去,你不是說羅三叔會教我武藝?」

曾九霄彎下腰:「先生今兒教的書,溫了沒有?」

「溫了溫了!」小孩子也不知不覺學會了些父親的跋扈之氣:「不信我背給爹爹聽!」

「我曾九霄的兒子,還能錯了不成?」曾九霄大笑起來,「水窈,你帶著熙官,我們走吧。」

「多謝爹爹!」熙官一蹦三尺,忙牽了莫水窈的手,走了幾步,才想起來回頭揮揮手:「娘,我玩兒去了!」

「去吧……」顏如語的唇際無力地吐出兩個只有自己能聽見的字,木然地揮了揮手,只是兒子並沒有回頭看自己一眼。

她的手在半空舉了好久,直到話梅忍不住了,抹著眼淚去搖晃她,她才恍然大悟。

「少奶奶!」話梅輕輕哭了起來:「咱們怎麼就這樣了呢?」

當年話梅只有七歲,是四個撥過來服侍的丫頭中最小的,那時候顏如語每天憂心忡忡,目光跟著她在屋裡轉來轉去,直到有一次話梅費力地端了一大盆熱水,顏如語心疼地接過來:「小孩子家怎麼能做這個?太不象話了,給我給我。」

很快就證明了,不象話的不是小丫頭話梅,而是這位不懂禮數的顏夫人。

顏如語一直在付出代價,四個丫頭裡,最大的那個被撥到別的房,過得不好,常常挨打,顏如語心疼得直抹眼淚;第二個打發嫁了出去,顏如語哭得天崩地裂眾人側目;她軟語哀求夫君幫忙好生照顧剩下兩個小的,曾九霄想來想去決定把最漂亮的那個收了房,這下顏如語一哭二鬧天下大亂,丫鬟走得含冤帶屈,也是從此之後,夫妻漸漸冷淡了下來。

話梅……怕是也快要被嫁出去了吧?又能做什麼?

堂堂的曾家大少奶奶,已經是自身難保。

夜,漸漸深了,顏如語睡不著,倚枕望月。

忽聽「撲棱」一聲,這聲音好生奇怪,像是從西邊院牆傳來。

顏如語正準備喊人,想了想,一個人向院牆邊走了過去——只見牆根下,花叢中,隱隱約約有一團黑影。

顏如語警覺道:「什麼人?」

那人斷斷續續:「求奶奶別喊……是……是我。」

居然是莫水窈,她不知何時換了一身黑色夜行衣靠,酥酥白白的左手正捂著左肋,右手撐在地上,抬頭,滿眼哀求。

天作孽猶可饒,自作孽不可活,平日也不知欺侮這少奶奶多少次,這一回算是犯在她手上了。

顏如語默默站立片刻——這片刻好似半生之長,她撕下塊裙裾,上下勒著傷口一紮:「先去我房裡,走。」

話梅正靠在椅上打盹,略略有些驚醒,正要揉眼睛開口,顏如語一指虛彈在她後腦,話梅立時酣然睡去。

「你……你是什麼人?」莫水窈親眼看見顏如語點穴功夫,這手凌空制穴,絕非泛泛之輩所能為。

顏如語面沉如水:「這話,該我問你才是,你是什麼人?」

莫水窈憋得滿面通紅:「姐姐,瞧在夫君分上——」

「住口。」顏如語神態間自然而然帶了絲狠色:「別喊我姐姐,你要是跟我講規矩,你這樣子翻牆而入,我就該喊人把你捆了報官。」

「好。」莫水窈正色,拱手道:「泰安東嶽劍門下末徒莫水窈,敢問俠姊尊姓大名?」

「東嶽劍?」顏如語苦笑著搖頭:「真想不到你居然是李嵩門下,也罷,既然是俠義道上的,我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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