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 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十七章 相逢豈應不識

風很急,也很大,不知道它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那是天地間憋著的一口氣,凌厲,永恆,匆匆。

「我數到三,你再不出手,我就要跑了。」這一回蘇曠的說笑顯然沒有什麼效果,丁桀的眼裡閃過一絲輕蔑。蘇曠忽然有了一種錯覺,他好像看見了十年前的丁桀,像是一塊剖石而出的美玉,一柄脫胎試刃的寶劍,眉梢眼角,全是銳氣,舉手投足,不可一世。丁桀緩緩撫摩著袖中刀柄:「你跑不了。」

「無趣,哪個還怕了你不成?」蘇曠說得是豪氣如雲,跑得是迅雷不及掩耳,喊出那個「怕」字的時候手中長帛正卷在一名看客腿上,儘力向丁桀一扔,借著那股力道人急掠而起,紛紛揚揚的,一蓬細如牛毛的不知什麼暗器四射開來,幾個人揮兵刃去格,才發覺不過是皮袍上的大毛而已。

丁桀確實沒有料到這位教主有這麼無賴,一招不過,扭頭就跑——蘇曠人在半空,那條長帛小白龍似的翻江倒海那麼一攪,身邊空出了那麼三四尺地來——丁桀只是冷笑,管他什麼教主,跳起來總要落地,難不成他還能長了翅膀飛了?

但就在蘇曠跳起來的同時,一道黑影急下而至,從那塊岩石邊緣飛出,帶起漫漫揚雪,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虹線,正好接住落下的蘇曠,兩股斜沖直落的力道疊加在一起,成就一個完美的速度,多數人只來得及聽見風中一聲呼嘯,雪上一道長痕,只有幾個眼力極好的,才看清楚那是一具雙竹板的雪爬犁——動手過招難免有傷者,這本是崑崙派運送受傷武人備用之物,在幾個坡勢和緩的地方配了幾副。

那個闖陣救人的著實是個聰明人,她在最短的時間裡,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雪山。

接著第二道風馳電掣的黑影也閃了出去——丁桀也踏上了他用來掘雪的那具爬犁,內力催動之下,迅猛不讓前者。

「南枝,漂亮!」

「好說,好說。」

「左轉,甩開他。」

「你甩一個給我看看?」沈南枝幾乎是趴在爬犁上,這薄薄的兩片竹板像是有了生命,衝過大大小小的雪丘,縱、橫、馳、騁,吐著白沫,痙攣著,亢奮著,咆哮著,簡直不像是人力可以控制的。

「抓穩了!」爬犁沿著雪崩卷出的大道,又一次飛過一座小小山丘時,蘇曠單手扣著縫隙,整個身軀蛇般的一扭,雙腿在半空一彈一伸,到竹犁再落地時,方向已經有了些許變化,蘇曠得意地笑:「你看我們合在一塊兒,像不像玄武?」

「玄武?」沈南枝這才反應過來蘇曠笑話她趴著像個烏龜,忍著怒火:「喂,那頭白虎追來了——他還真是自信,就這麼篤定我們奈何不了他?」

他們這一逃一追,已經把後面人拉開很遠,任誰也不可能真的在這千丈大山上踏雪無痕,深一腳淺一腳,速度之差不可以毫釐計。看來丁桀確實是忘了,他追得志在必得,可是根本就沒弄清楚他在追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敵人。

蘇曠被一言提醒,暗叫一聲慚愧,真被丁桀從山上一口氣攆到山下去,這面子可丟大了,他拍拍沈南枝後背,「準備好?一,二,三,走——」

他們倆一起躍起來,足心對著足心當空一蹬,蘇曠已經折返回頭,撲向丁桀。這電光石火的剎那,丁桀又要控制足下爬犁,又要面對迎面而來的蘇曠,到起身出手的時候,已經差了片刻——蘇曠要的就是這個先機。

他雙掌全出,這種凌空而下、樸實無華的招數,根本就不留後路,空門全出,只應該在恃強凌弱的時候發出致命一擊,丁桀做夢也想不到居然敢有人用這種招式對付自己。

他的雙掌迎了上去,然後左腕一緊——依舊是小擒拿的入門招式,簡簡單單的金絲纏腕。丁桀一聲冷笑,一邊左掌內帶,一邊右手如法炮製,纏扣蘇曠左手——但他手裡一輕,整個左臂已經被蘇曠連沖帶擰地卸下關節,食指中指順臂而上,扣在在他左頸動脈上:「喂,你真的連我只有一隻手都忘了?」

丁桀看著手裡一隻惟妙惟肖的假手,劈手向後一砸,剛要硬扛著站起來,蘇曠手上加了三分力氣:「你沒機會,你雖然不記得我,你的功夫我可是刻骨銘心。」

沈南枝被這一蹬踢出去老遠,哼哼唧唧扶著腰,一瘸一拐地過來:「蘇曠,你拿他怎麼辦?」

「蘇曠?」丁桀眼裡有一絲閃爍:「你是……十年前找過我那個蘇曠?」

十年前?蘇曠回過頭,看見沈南枝的眼睛裡是一樣的錯愕驚詫——是了,難怪他興緻勃勃地要見識「胡家父子」,難怪他無憂無慮善惡分明,什麼都可以偽裝,但是這種清澈單純的少年的眼神,是無論如何都裝不出來的。

「你究竟忘了多少?」蘇曠一把抓住他:「孫雲平你還記不記得?周野呢?戴行雲呢?段卓然呢?左風眠呢?」

丁桀眼裡有警惕:「你怎麼會認得卓然和風眠?」

他提到「卓然」的時候,好像提起一個家鄉的好朋友,輕快而親昵——那一定不是一個已經往生的朋友。

蘇曠啞然失笑,看來他並不是被洗去了十年的時光,只是抽走了所有的痛苦,迷惘,和思索。他現在要面對的是昔年的天才少年丁桀了——即使落在所謂「魔教教主」手裡,也是絲毫沒有畏懼,丁桀根本就不怕死,未及弱冠的少年又怎麼會怕死?他們只會怕衰老和平凡。

「左風眠是不是跟你上山來了?說!」蘇曠急切之下手勁已經不輕,丁桀哼了一聲,脫臼的肩膀微微顫抖起來,滿臉都是痛苦的不屑:「我本來還說你是明珠暗投,不想魔教中人果然不可理喻,士可殺,不可辱。」

蘇曠放棄了,隨手拍中他穴道,一對一抬,接上了他手臂——我這也叫辱你?這個叫做:小兄弟不好意思我弄疼你了,你他媽的當初怎麼修理我的?

沈南枝在他身邊坐下,「蘇曠,我們走吧。柳銜杯沒有你想的那麼夠意思,看見丁桀沖你來了,他直奔玉宮救他三弟去了……魔教歸魔教,正道歸正道,既然丁桀能忘,你也乾脆當不知道得了。其實他這樣有什麼不好,很快樂,不是嗎?」

「屁。」蘇曠也不知道是懶得看丁桀還是不敢看他:「眼看著就而立之年了,裝什麼少年郎?我認識的那個阿桀,不是這樣的——南枝,優門裡還有倖存的人,我猜這一定是差不多的什麼幻術,我要去找他們。」

「你瘋了?他們現在在那一群人手裡。」沈南枝激動起來:「你何必代丁桀做決定,非要把他變成你想看見的樣子?」

「我……」蘇曠猛轉過頭去,丁桀內力不錯,這些年的風霜磨礪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什麼痕迹,他看起來真的陽光而且活潑,唇紅齒白,鮮明地憤怒。爰得萱草?何以解憂?他們都曾經在低迷時這麼哼哼過,現在好了,人家真的忘憂了。

「有人上山來了!」沈南枝向下指,一列人,走得不慢,領頭那個烏髮微卷,低著頭,腰帶上彎刀明亮,是周野。

蘇曠學乖了,一指點中丁桀啞穴,順手把他往雪堆里一塞,現在一切皆有可能,鬼知道周野是什麼樣的。

周野也看見了蘇曠,他邁開大步當先趕上:「你們怎麼才走到這裡?」

打打鬥斗一天的路,被這兩具爬犁半個時辰衝下來。

蘇曠關切的:「周野,你沒出事吧?」

「這叫什麼問候!」周野不滿,濃眉一蹙:「風頭都被你們魔教搶光了,路上碰見幾撥人,嗷嗷叫著往山上沖,說是魔教重出江湖,還多了個年輕的教主——我就估計是你扶正了。」

他看起來有點疲憊,但笑得很是爽朗:「怎麼了蘇教主?愁眉苦臉的,有什麼不開心的,說出來讓哥哥我開心開心?」

蘇曠反手把丁桀拽了出來:「請吧。」

「你敢傷他!」周野勃然變色,拔刀就砍,「你變卦了!」

蘇曠知道他非來這手不可,仰面避過:「你跟他敘敘舊吧,我們相識日淺,我也測不出他腦子壞到什麼地步了。」他隨手摘下周野腰間酒囊,退出十步開外,坐下,笑嘻嘻地灌下一口烈酒去。

他喝得慢而兇狠,每一口咽下,似乎要衝開胸中塊壘。

他看著周野平靜到驚詫,驚詫到咆哮,咆哮到無可奈何,他幾乎是跪在丁桀面前:「阿桀!洛陽城裡三萬人不會都洗過腦!你這樣怎麼回去,你怎麼回去啊!」

周野不會明白,丁桀無論怎麼做,都已經回不去了。

一口,一口,再一口,他們是跟隨著那個在美人肩山窩裡遙望星空的丁桀走到這裡的,接下去的路,怎麼走?

「蘇曠,怎麼辦?」周野走過來,奪過酒袋,也是一樣的一大口。

酒是極烈的燒刀子,本來是預備對付山上寒氣的,但就被兩個人這麼傳來傳去,慢慢喝乾,周野的眼睛有點發紅:「我猜到是誰了。」

「我知道。」

「你知道不早說!」

「我知道她不對勁,可沒想到這樣。」蘇曠皺眉:「我之前是一個捕快,干我們這行,到了最後的時候,實在沒有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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