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 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十一章 幾人攜手天涯同去

離開洛陽已經十日,有美人同車騎不得快馬,只好晝夜兼程,換馬不換人。蘇曠自忖和丁桀聯手,能攔住他們道的已經不多,這一路上專抄小徑,緊趕慢趕,已經進了河西地界。人物風情飲食均已迥異,就連道上的切口都漸漸多了些尖哨潑辣的黃土氣息。

好在沿途景緻並不令人失望,譬如今夜,冬夜的星空,壯美莊嚴,參宿七星燭照,遙望蒼生。

如此星辰如此夜,趕路簡直是件不解風情的事情。

蘇曠輕輕哼起一首古老的船歌,他並不是很清楚歌詞,但知道他在唱港灣和碼頭消逝在視線里,歡笑和喧囂變成遙遠的寂靜,年輕的水手望著憂鬱的群星,黑色的風暴濺入眼睛,呼嘯的帆沉默地認出大海,那一刻才開始遠行。他輕輕甩著長鞭,噼啪的聲響打著拍子,像吱呀作響的老船櫓。

「辛苦辛苦,我替你一段?」丁桀坐到他身邊。

蘇曠搖頭:「好像你認識路一樣。」

丁桀乾笑兩聲:「這曲子不是中原之風,哪兒學來的?」

「一個好朋友。」蘇曠見丁桀一臉不懷好意,大大方方承認:「沒錯,是位姑娘。她的閨房就設在海船的艙上,她常常會和我說起星空,據說船走得足夠遠,看見的星辰都會不同。」

丁桀來了興趣:「什麼樣的姑娘?」

「功夫很好,水性比功夫更好,一手軟兵刃使得出神入化,根基紮實,邪中帶正,在我見過的女子之中,她身手第一。」蘇曠正要滔滔不絕地介紹下去,丁桀打斷:「蘇曠,你平日怎麼交朋友?」

蘇曠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沉吟:「一起喝酒,一起打架,活著請客,死了收屍。」

「女人呢?」

蘇曠理所當然的:「一起喝酒,一起打架,活著請客,死了收屍。」

丁桀望天長嘆:「我算知道你為什麼還是孤家寡人一個了。」

真是毫無自知之明啊,蘇曠失笑:「喂,不必以一己際遇小視天下英雄吧?雲小鯊是個爽快豪邁的姑娘,將來有機會,我給你們引薦。」

他笑得爽朗,丁桀看得神傷:「好生羨慕。」

蘇曠再笨也知道他傷心什麼了,一路下來,兩人海闊天空無所不談,就是隻字不提左風眠,甚至一到夜深左風眠睡熟了的時候,丁桀就跑出來沒話找話,他們之間究竟有些什麼故事?丁桀不說,蘇曠也不問——但有些事情,不能不問。

開口實在很難,蘇曠索性直說:「你準備什麼時候把她擱下來?」

丁桀臉色一沉:「你什麼意思?」

蘇曠解釋:「丁桀,我們不可能一路趕著車進昆崙山,你明白吧?她怎麼辦?我沒記錯的話,她有身孕。」

丁桀毅然:「那又何妨,我不介意。」

「你——」幸虧是深夜,蘇曠覺得臉上發燙:「不是你介意不介意的問題,女人懷孕很要命的,跋山涉水一路顛簸,孩子掉了怎麼辦?就算她比別人命硬,到時候大雪封山的,你能找到穩婆,還是你自己動手給她接生坐月子?總而言之一堆麻煩事,你覺得我們三個大男人料理得了?還有……咳咳,這個,媽呀,你自己琢磨去。」

丁桀猶豫:「都有哪些麻煩事?」

蘇曠慢悠悠看著他:「你不覺得你太瞧得起我了?」

丁桀開始嚴肅,他自幼長在丐幫,連打交道的女人都很少,更不用提孕婦,他試圖避開這個話題:「懷胎十月才生孩子,或許我們來得及下山。」

「這種事容不得或許,聽說我就是七個月生的,就為這個,我爹媽不要我。」蘇曠沒好氣的反駁:「依我說,咱們拐個彎到蘭州,把她放下來。你要是不方便出面,我找個朋友幫忙照應,等昆崙山的事情了結了再說。丁桀,你這趟是去幹什麼的?動起手誰照顧她?男子漢大丈夫,當斷則斷。」

丁桀回頭看了一眼左風眠,她睡得很熟,像個孩子,但麥芒般的睫毛上掛著晶瑩淚滴,嘴唇抿成剛硬的一線。她聽見了,她有怨意。丁桀也不知是要說服蘇曠還是說服自己:「真的不能再同行一段?」

蘇曠自知有些小小的殘忍,但還是直言不諱:「帶上她,我們至少要耽擱一個月路程。丁桀,一個月足夠發生太多事情,一旦上路,就全力以赴。閑著也是閑著,我給你講段故事吧。那時候我才十四歲,在揚州城老泡混堂里做了幾個月小夥計,老闆是個好人,我們都叫他泡叔,後來才知道,他是威震天下的歲寒三友的老大,況年來。」

三十年前,魔教霍瀛州率眾北上,一路勢如破竹,從鳥不生蛋的南海蠻荒之地一口氣打到江南,一時間名震天下。他雄心勃勃,鋒芒直指崑崙,他派出了教中左使柳銜杯,依照江湖規矩約戰汪振衣於揚州。崑崙一邊的下書人則是汪振衣的師弟袁不慍。

兩人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揚州武林不敢怠慢,公推廣陵公子況年來接待二人,把酒盡地主之誼。

約戰這種事情其實就是一句話的事,袁柳二人很快議定三月後運河一戰,然後各自傳書回去——然後兩個人就都無聊起來,還有整整三個月,委實是無事可做,又不能整天大眼瞪小眼地做正邪不兩立狀。兩個人一個遠在崑崙,一個遠在南海,平日過得都頗為乏味,再加上又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紀,很快就把比武的興緻轉向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揚州城。

況年來這個「廣陵公子」的名頭,一半是打出來,一半可是玩出來的。於是乎三人一拍即合,走街串巷昏天黑地不亦樂乎,恨不得化敵為友握手言和。

然而三個月期滿,一切布置停當,天下群豪齊集揚州,汪振衣和霍瀛州卻一個也沒有來。約戰這種事情,往往一輩子也碰不上一兩次,柳銜杯和袁不慍也沒什麼經驗,只能派出手下回去探問究竟,然而一去之後再無迴音,很多年後才知道,魔教內訌,崑崙大雪封山,打探消息的都死在路上了。

況年來無奈下之後親自派人再次出馬,崑崙南海都在萬里之遙,這一來一回,又是兩個月,才知道正主兒已經不知所蹤,屬下人又應該是和是戰?

一直等到了又一個花黃蟹肥的秋天,況年來把地主之誼盡到天荒地老,中原武林最後做出決定,剷除「魔教餘孽」。

此一時,彼一時。那個終日在茶園聽書、連一口揚州話都學了七八分的柳銜杯和那個手提蓮花白、招搖煙雨樓前的袁不慍已經成了好朋友,而昔日揚州武林的領袖人物也渾然忘記了「正邪不兩立」這種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們已經是兄弟。

好在那個故事有個還不錯的結局,三兄弟退隱江湖,到了蘇曠見到他們的時候,幾乎已經看不出昔日的悍氣。

「我認得歲寒三友,卻不知道他們有這樣的前情。」丁桀猶豫著想說些什麼:「你和他們交情還很好?」

「談不上,畢竟十多年沒見。」蘇曠想起了那個滿臉佛相的泡叔,笑了:「我猜他們一定過得很快活,未必記得當初那個小蘇了。」

丁桀欲言又止,只接過他手裡的鞭子:「你去歇歇,從這裡到蘭州,最近的路是橫穿逆龍溪,這條道我還是認得的。」

丁桀難得自告奮勇一回,可是逆龍溪不見了。

百里長溪真的消失了,星光下只有一道鴻溝,如天刀劈過,溝面寬約十丈,對岸比這一端高了丈許,黑黝黝地看不見多深,只是似乎有零星白雪。

丁桀和蘇曠對望一眼,七十里外就是黃河,無風無浪的時候猶自咆哮,這種天崩地裂之後呢?雙龍山夾逆龍溪綿綿百里,本來是絕佳的風水寶地,可是現在……二人又換了個眼色,丁桀想也不想:「我過去看看。」

蘇曠點頭:「我送你一程。」

丁桀拈拈馬鞭:「不必了。」

他雙臂一振,也不見什麼動作,身形凌空躍起,划起一道漂亮的直線,像是只乘風的紙鳶。他人到最高處,手中鞭梢疾吐,向一塊凸出岩石捲去——鞭梢一碰岩石,嘩啦啦大團沙土瀑布般落下——那不是山壁之岩,居然只是黃河泛濫的洪水衝到溝邊,恰巧頓住的石塊而已。

丁桀猝不及防,力已用盡,直跌下去。

蘇曠固然吃驚,但也並不擔心,順便對孫雲平道:「瞧見了?這個就叫託大。」

丁桀的聲音帶著迴響:「蘇曠,你下來。」

嗤,多大的事情也要兩個人?蘇曠笑歸笑,但知道丁桀一定發現了什麼不同尋常之物,他一邊揀出兩枝蠟燭一枚火摺子,一邊叮囑孫雲平幾句,小心翼翼沿著山壁游下。

這石壁是正兒八經的「壁立千仞」了,既陡且滑,處處浮沙,寒冬臘月時節,依舊瀰漫著淡淡腥氣。

蘇曠眼力極好,沒下多遠已經可以看見谷底景緻——那泛白的不是白雪,而是白骨半埋在已經干硬的泥沙里,依稀可以分辨牛羊六畜,豺狼鳥獸,還有人。可以推想,數月前黃河泛濫,怒濤至此而下,渾黃水面浮屍無數,到了秋冬,水干沙結,就成了這番景象。

沙面上一行足跡蹉跎,像是有人經過。那腳印踉踉蹌蹌,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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