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三 雲南鋒鏑錄 第四章 為卿負卻平生義

蘇曠在春雨中醒來。

雲南的春天在怒放。酥酥麻麻的春雨落在僵硬了一冬的土地里,撓得人心裡痒痒。生命一點一滴地溢開,蘇曠走在路上,幾乎聽得見種子生長的喘息。

蕭條的軀殼裡滿溢著力量,殘生凋敝的冬余草木似乎在昭告天下:再也懶得積蓄了,現在要的是生長,不要旁逸斜出,不要花紅柳綠,無心感嘆無心比較,只要向上,再向上。春天在此,雨露在此,太陽在陰雲之上,力量在根須之下,如此適逢其會,除了站出來,會一會這風雲雷電,還能做什麼呢?

咔嚓——

忽聞震雷,似乎將遠山表面的陰霾一舉劈裂,淡濛濛的綠意掙扎著,迸發開,竭力瀰漫。山在儘力,水在儘力,春雨一絲絲擠下,萬物都在渴求不久後的濃墨重彩。

蘇曠抬著頭。雨潤遊子面,這時節上路,也是一種享受——又是一冬過去了,雖說前途艱險,雖然往事不堪重提,但這道路本身的力和美勢不可當,他不由得也讚歎了一聲:「好雨知時節——果然一片秀美南疆!」

「蘇大詩人,驚蟄還早,有的是雷聽。」馮笑兒前頭招呼,「離高黎貢山只有一天的腳程,我們喝碗斜拉暖暖身子——」

她的聲音忽然充滿了驚恐。

春雨還在綿綿地落,落在那個昨夜載歌載舞的寨子里。

橫七豎八的屍體躺了一地——那是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好像他們一起在睡眼惺忪中死亡。睡著睡著,就成了長眠。而那些一夕未眠、嬉戲勞作的還在走來走去。昨夜敬酒的少女們熱情地打著招呼,渾然不覺雪白的腳趾已經伸進一張張被泡得腫脹的嘴裡。她們的臉龐還掛著嬌羞,含情脈脈地望著神唱,好像還在說:「昨晚睡得還好?繼續跳舞呀。」

冷,春天竟然是這般的寒冷。

馮笑兒撲上去,拉住阿瑪曼貢的手臂:「姐姐!」

阿瑪曼貢的臉色也是慘白,雙肩顫抖,但神情依舊鎮定:「是夢回蠱。」她一把扣住神唱的肩頭,「不必過去了,那些人已經死了。」

這個安靜的女人神情一絲絲凜冽起來,像一把漸漸拔出鞘的劍,殺氣逼人。

蘇曠輕聲問:「妙筆尊者呢?」

馮笑兒如夢初醒:「大哥!大哥的手,他他——」

阿瑪曼貢深深吸了口氣,好像做了個極其重要的決定,轉身向木寨大門走去——迎門的三角架前,一個老叟坐在地上,咔咔嗒嗒地敲著火石,似乎要生火做飯。這一夜落雨,火塘早就被浸得濕透,哪裡能打著火?只是他敲了三五下就滿意地直起腰來,舉著吹火筒呼呼吹氣,除了膚色黑綠目光死滯,居然瞧不出半點兒與生前的不同。而火塘上的一口大鍋裡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馮笑兒眼尖,叫了一聲「大哥」——妙筆尊者居然不知什麼時候被人塞進鍋里,浸在小半鍋雨水裡,四肢慘白冰涼,雙頰卻是病態的火紅。

那吹火的老者抬起頭,做了個善意的手勢,好像爺爺在安慰小孫女兒:「早飯還么得,小姑娘莫性急。」

阿瑪曼貢點了點頭,轉眼望向蘇曠:「可憐大哥僥倖未死,只是夢回蠱蠱毒無法拔除,只怕要向蘇大俠借神龍一用了。」

蘇曠一驚:「又借?」滇池上的一幕他可還沒忘懷。

阿瑪曼貢點頭道:「此一時彼一時,你我同行許久……蘇曠,你是靈蠱之主,你若信得過我,小金就能信得過我。」她從隨身銀笛里拔出根長長的銀針,對著蘇曠比了一比,聲音有些柔和的無奈,「你敢不敢把手伸給我?」

「讀心術么?我倒是從來不怕的。」

蘇曠的手指修長,掌心溫潤,小臂有結實的肌肉。阿瑪曼貢凝神看著,有些遺憾:「實在可惜,你的左手不在。不然,我就給你瞧瞧手相。」她運指如電,在蘇曠掌心刺了三刺,又在自己掌心刺了三次,輕輕將手掌合了上去。

蘇曠笑道:「不礙事,我的命不好,砍了就砍了,說不定能重新來過——你看見什麼了?說說。」

阿瑪曼貢輕聲道:「我看見,許多苗家姑娘圍在你身邊,捧著鮮花,大喊大叫的……嗯,好像在說……蘇家哥哥是英雄……」

蘇曠的臉頓時通紅。他行走江湖素來不信怪力亂神,但是這一回,這一回……他忽然面紅過耳,基本上就是坐實了阿瑪曼貢的讀心。雖說滿地瘡痍,理應神情肅穆,但神唱和馮笑兒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連鍋里的妙筆尊者嘴角都動了一動。

只是笑聲未落,就聽喀喇一聲巨響,身後寨子的木吊腳樓被大力拉斷,轟轟隆隆地倒了下去,塵埃蔽天。木屑灰塵落了眾人一頭一臉,無數弓弩巨箭從四面八方射了過來。

神唱一直站在阿瑪曼貢身側護衛,立即揮起青藤,抽在左近一名蠱人身上,喝道:「去!」

「去——」

「去——」

木鼓咚咚,號角齊鳴,肅殺之氣頓時震徹天地。神唱開始還呼喝有度,喊到後來,聲音里幾乎帶了哽咽之意。

那些百姓手環手圍成一排,雖然他們早已經死去,但弩箭穿胸,依然有血肉橫飛。只是每個「人」都笑著——那是迎接遠方客人的笑容。

神唱猛轉身,跪在阿瑪曼貢腳下:「尊主,我們動手吧!」

弓弩射得更急,血肉之軀的圍牆支撐不了多久。

阿瑪曼貢卻搖搖頭,猛抬頭,目光對上了蘇曠的眼睛,好像要從他炯炯的目光中尋找蛛絲馬跡,聲音有著難以言述的震驚:「你!你!你呵——」失態轉眼即去,沒有人知道阿瑪曼貢究竟看見了什麼。

「嘿嘿,我早就說過,這點兒心思不怕你偷看,只怕沒人看。」蘇曠微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從阿瑪曼貢掌心接過一柄小小的碧綠色匕首,「事不宜遲,我去了。」

阿瑪曼貢點點頭,收手,合掌,一道鮮血蜿蜒著流過小臂,金殼線蟲懵懂不覺地順著血跡爬上她的指尖。

一道硃砂色的弧線圍著木寨急速旋轉,範圍漸漸擴大。這紅色似乎為肉眼所不能分辨,偏又每個人一瞥就能察覺——萬蠱朝天。

萬蠱朝天的意思就是,方圓百丈之內,所有蠱蟲不拘種類,同來守護神龍。那些兀自站立的男女老少們在赤潮席捲的一刻一起倒下,妙筆尊者卻眼睛一動,似乎就要醒來。

蠱術是毒術和巫術的結合,而萬蠱朝天,幾乎是巫蠱的極致。

馮笑兒按了按眼睛——痛,許久不曾離身的目蠱蠱蟲似乎也離體而去,但她的眼力依然極好,看得見數十丈外的士卒們紛紛逃竄。

世上願意拿武功硬碰蠱術的人,似乎並不多。

蘇曠看著小金,像看著第一天站在萬人中央的兒子,得意之餘又有些心疼。

他長身而起。

「拿著。」神唱將手裡的千年古藤遞了過去,「是兄弟的,回來,喝酒。」

蘇曠雙足一點,經天而去。

阿瑪曼貢不得不承認,看著某些漢人高手沖敵掠陣,的確是一種享受——蘇曠彈腿踢起一架斷梁,正擊向呼嘯而來的七尺長弩。長弩何其霸道,入木直達六尺。蘇曠一藤斜劈,帶弩木樁當空吼吼翻滾,砸飛了左路的兩支大弩。他回手又是一藤,右路大弩頓時失了準頭,斜斜扎入地下,尾部咄咄地晃個不停。

蘇曠足下不停,筆直地向前掠去,青藤在半空環出一圈圈青環,好像池塘里的一圈圈漣漪。弩手發弩雖疾,但每每比蘇曠的動作慢了半步,幾乎每支勁弩都剛好鑽進蘇曠的圈子。內力使它們一支支斜落在地下,儼然成為一片稀疏的箭林。

弩手們似被激起了狂躁,數十支巨弩幾乎只對準蘇曠一人。偏偏這一人的身影如風如虎,如狂如醉,上下縱橫偏又步步向前,長藤翻飛,千百道青色閃電劈空而落。

青藤破空之聲尖嘯,長弩入地之聲沉悶,金鐵交鳴之聲鏗鏘。這一個人騰挪閃打,硬是有百十人作戰的氣勢。

逼近三丈之內,蘇曠看得清清楚楚。二十多張行軍弩一字排開——此物既大且沉,是對抗騎陣的不二利器。但是,兩三百人伏擊己方區區四人,弩箭反倒顯得笨拙沉重了。蘇曠料定圍攻木寨的不過是先頭人馬,後面必有大軍。

此時蘇曠人已將至,巨弩已經無用,士卒們紛紛舉弓搭箭射來。

青藤迴轉,如一道金剛之圈,蘇曠的身子陀螺般滴溜溜轉起,箭鏃尚未及身,便被噼啪甩開。

眼見此人迫近,一個士兵再也撐不住,伸手把長弓擲了出來。蘇曠一鞭斜挑,長弓半空迴轉,直戳向那人面門。眼見要出人命,蘇曠一醒,又是一鞭跟上,長弓再度撥轉,向著眾人之後的少年疾飛而去——那少年,正是觀戰的江中流。

江中流劍作刀勢,華山一劈,長弓自當中直直被劈成兩截,連弓弦都被斬斷。

一切都在電光石火間完成,那士兵這才反應過來,伸手掩面,哀號一聲,卻無一人恥笑。

短兵相接,蘇曠向後直倒,右手後仰遞出,青藤如一條大蟒,弓脊吐信,從七八張巨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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