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三 雲南鋒鏑錄 第二章 一夜飛渡滇池月

當蘇曠又一次看見漫天流金的飛螢時,月亮也羞答答地從烏雲背後露出半邊臉來。

月黑風高,這樣的夜晚總讓人心神不寧。

微光下,隱隱可見七艘樓船,龐然大物般立在湖心。

不知是真是幻,似乎有一層朦朦朧朧的水汽在湖面蒸騰。月下的湖水看上去像是條黑色巨龍,點點波光如淡銀的鱗片。風中有著極淡的血腥氣,辨不出方向,好像是從水下傳來。

蘇曠的心開始向下沉,他感覺得出來,殺戮就在腳下,正在繼續。

他肌肉緊繃,周身真氣提到十成,每一次搖槳似乎都無聲無息,像是怕驚擾了黑沉沉水面下的殺氣。

就在這一刻,若有若無的吟唱聲自遠方傳來,滿溢著令人安靜溫暖的力量:「土返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昆蟲勿作……」每一停頓,就有丁零一響,好像是銀鈴在風中歌唱。

蘇曠足下用力,小船四分五裂。他飛身點上一塊艙板,內力所及之處,過水如飛,向著歌聲急速而去。

他看見一艘月牙兒一樣潔白的小船,船尾有一人掌舵,瞧不清身形。船頭站著個姑娘,她伸出雙臂,左手握著管小小銀笛,笛子一端系著小銀鈴鐺,每唱一聲,鈴鐺就輕輕一響,好像在打著節拍。

「站住。」那姑娘轉過臉來望著他,「前面去不得。」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色,她看起來就像銀月光華凝成的仙子。饒是蘇曠閱人無數,心中也不由得一動,不知怎的就脫口而出:「阿瑪曼貢?」

姑娘著實吃了一驚:「你是什麼人?」

她確實就是傳說里的蠱王白詔,阿瑪曼貢。

蘇曠足下不丁不八一站,挺胸抱拳,含笑而立:「在下蘇曠,久仰尊主大名了。」

「蘇曠?」阿瑪曼貢好像在細細咀嚼這個名字,遲疑著抬起頭,「你就是那個馴服神龍的漢人?」她顯然壓抑著心中的狂喜,回頭道,「神唱,快過來,沒錯——他身上帶了神龍!」

船尾的青年也跳了過來,捲髮下闊肩長臂,有如山神。

蘇曠轉念一想,伸手托著小金問:「你是說它么?」

阿瑪曼貢大喜過望:「好極了,我本來以為今晚江家船幫必被滅門——事不宜遲,蘇曠,你會馭蠱之法不會?」

顧名思義,「馭蠱之法」自然就是「命令小金去做事」的法子。

蘇曠連忙點頭:「除我之外,誰也招呼不動這位大爺。」

阿瑪曼貢和船尾那青年擊掌大笑,又回頭催促蘇曠:「那你還等什麼?」

蘇曠皺了皺眉頭,見那姑娘滿臉期待欣喜,心中奇怪,但還是依言吩咐小金:「轉圈。」

小金似乎是在炫耀一樣,圍著蘇曠的身子連轉三圈。身形優美,堪比流螢蝴蝶。

阿瑪曼貢的手僵在半空:「你……管這個……叫馭蠱?」

蘇曠臉上一紅,心道小金還會裝死、嚇人,但好像和這位蠱王說的「馭蠱」都稍稍有些不同。

阿瑪曼貢長出一口氣:「這位朋友,你手裡握的是天下眾蠱之王,它原本世世代代隨我家號令南疆,有''神龍施蠱,萬蠱朝天''的說法。不過現在看來,它和爹爹說的好像不大一樣……這樣吧,你若信得過我,就命它聽我一次話,我看看能否成事。」

她甜脆的南音里又帶著真摯之意,令人無端信服。蘇曠一來水性不佳,二來不通蠱術,本來就心有餘力不足,便將小金遞了過去。

阿瑪曼貢伸手來接,小金卻纏在蘇曠手上不肯下來。蘇曠虎著臉命令道:「去!」小金才委屈地跳到她手上,一動不動。

蘇曠撓撓頭,看了看阿瑪曼貢。阿瑪曼貢也不知如何是好,遲疑道:「你……吩咐它事我如你就是。」

蘇曠點頭,對小金喝道:「聽著,平時怎麼對我,現在就怎麼待她——」

他話音未落,小金就閃電般躥起,直沒入阿瑪曼貢領口,一頭鑽入她懷裡。阿瑪曼貢猝不及防,尖叫一聲,滿臉通紅。

蘇曠盯著她雪白的脖頸胸口,也不知是伸手去抓好,還是非禮勿動好,一時間也是滿臉發燙。阿瑪曼貢平生未曾有過這種羞辱,見蘇曠眼珠亂動似笑非笑,一時氣惱,一掌摑了過去。

蘇曠急閃間,阿瑪曼貢的指尖划過他的鼻樑,傳來一陣酥酥軟軟的麻癢。左側船板一沉,一股拳風襲來,他揮手扣住神唱的脈門。側目間,那小夥子正怒目而視。蘇曠惱道:「幹什麼?非要打架不可么?」

只是阿瑪曼貢片刻未施術,湖面忽然動了起來,無數黑色身影伸出手來亂抓亂叫,好像水鬼索命一般。樓船之中也不住傳來慘叫聲,燈火去了一半,看上去像七隻怪獸,漸漸發瘋。

三人都是一愣,一起住手。

阿瑪曼貢無奈:「這種蠱毒叫做烏月蠱,在南疆已經失傳百年,一時半刻我也壓它不住。蘇公子,船上必有馭蠱之源,煩勞你帶著神龍上船。有它傍身,任是什麼蠱蟲也傷不了你……只是你要小心,莫要傷了笑兒。」

蘇曠點點頭。

阿瑪曼貢又低下了頭:「你……倒是讓它出去啊!」

月色朦朧,雖然看不清阿瑪曼貢臉上的顏色,但可想而知。蘇曠忍笑喝令:「色狼,滾出來!」

小金彈身而出,蘇曠雙足一點一躍,當空接了小金在手,凌波躍上船板,向當頭迎賓船飛馳而去。離開五十丈外,他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但他很快就笑不下去了。

湖水中也不知有多少軀體在手舞足蹈,血腥氣沖鼻,令人慾暈欲嘔。細細一看,湖裡死屍近半數都是一刀砍在自己身上——想是知道中蠱解救無望,便自行了斷了。那些依舊「活著」的水鬼舉著手臂,半截身子直直露出水面。它們似乎極其畏懼小金,但有什麼力量在推著他們向前擇人而噬。

它們在距蘇曠身邊五尺方圓之地翻騰吼叫,一時無法下手,居然互相亂抓亂咬起來。只見手爪漆黑如炭,指甲到處血肉橫飛,眼窩裡都是黑漆漆一片,也不知是丟了眼珠子,還是連眼白都變成了墨色。雖然明知它們不會傍身,蘇曠的手心還是微微冒汗,心道這下蠱之人真是該千刀萬剮,丟進水裡才是。

船上的幫眾全都擠在甲板上,強弓硬弩一起招呼,將那些試圖爬上船的昔日兄弟釘在船壁上——六艘船都在慘叫格鬥,只有迎賓船,一片死寂,毫無聲音。

蘇曠雙臂一展,向迎賓船船頭掠去。

江家父子和馮笑兒已經退到了牆角,圍著他們的僕役早已沒有一個常人。船艙里除了沉沉的呼吸聲,就是骨骼在咔咔作響,一陣風起,壁上的畫卷嘩啦啦揚起,又重重摔回艙壁。江山谷臉色鐵青,回手將畫卷撕了下來,擲在地上——他已經受不了任何刺激。

蘇曠闖進屋裡,四下一望,見馮笑兒正攔在江家父子身前,雙臂抱胸,雙目已是血紅色。她眸子里幽光閃動,熾烈如地獄之火。那些中蠱之人雖都儘力伸手向她臉上抓去,但就是無法靠近一步。

馮笑兒看見有人進來,先是一驚,又是一喜,「啊」了一聲道:「蘇大哥,你……你怎麼來的?」

蘇曠恍然大悟:「你是月亮峰天眼尊者!」

月亮峰蠱王手下有三大尊者,天眼,神唱,妙筆,各具幻蠱之術。只是蘇曠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天眼尊者居然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他低聲道:「笑兒,我帶著神龍,你要當心反噬。我慢慢過來,你慢慢收術,聽見沒有?」

馮笑兒點點頭,道:「是……蘇大哥,我稍後把他們向外逼一逼,然後你立刻過來,帶我們出去。」

二人彼此對望,一起點了點頭。

眼下已是丑時,江面上陰風陣陣,初春的寒氣吹在脊背上,蘇曠忽然打了個寒戰。

他心頭一驚,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目光一轉,不知怎的落到那幅畫上。

蘇曠知道那是江家船幫鎮幫之寶《千里快哉風》。數年前請高手繪就,掛在迎賓船上迎客,畫的是春江月夜,小舟獨向蒼茫。

這畫頗負盛名,據說月圓之夜,小舟風帆自鼓,能緩緩隨波逐流。是以每月十五,江家船幫總會迎來不少遠客,烹茶賞月,把酒觀花,圖個賓主盡興,也算是結交同道的一個法門。只是剛才畫卷被江山谷擲在地上,半舒半卷,正看見月夜如漆,畫上的小舟風帆慘白如靈幡,似乎正被看不見的冷風緩緩推向無邊黑暗。

蘇曠的目光順著畫卷向上看去,瞧見了一隻痙攣漆黑的手,離江中流的後背不過一尺之遙,好像正在自我掙扎——背靠船艙的江老幫主緩緩抬起頭來,瞳孔變得烏黑,那黑色還在一點點暈開……蘇曠驚呼:「中流閃開!」趁著人群向外一分,他已橫衝進去,將江中流向外拖去。

江中流回頭,目眥盡裂,狂吼:「爹——」他一肘撞在蘇曠胸口,蘇曠忍痛,單手指向那畫:「小金!」

小金早已忍得發瘋,隨著蘇曠的手指一彈一躍,直跳進畫上的圓月中。只是它這一跳,中蠱之人全都舍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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