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二 風雨夜歸人 第二章 七日之師

「先生,先生!福寶,我家福寶回來了!」

阿秀姐不顧禁忌地闖進石窩棚,拉住鐵敖的袖子,喜不自禁地叫喊:「你快,快回家看我家福寶,這可憐孩子真是福大命大,他被人搶了去,在洛陽一躲三年才敢回家……」

鐵敖的眉頭皺了起來,那個孩子居然真的回來了。

他清楚地記得王光澤背後那個「鬼手印」,一個會黑砂掌的江湖人襲擊不會武功的村民,搶走小孩子,只有一個可能,福寶是個練武的好料子。

俠義道上的人自命英雄,總不至於搶走好人家的孩子,但是這孩子要是落入黑道,或者是死了,或者是活下來,但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回家。

而他——居然回來了。

難道真的是老了?看走眼了?

看見他的第一眼,鐵敖就確定自己的推斷沒錯。

十四歲的孩子已經長得很高,和成年男子差不多身量,只是肩膀還窄了一圈,他跪在母親腳下大哭,但是目光卻冷靜如寒鐵,只是這種花了吃奶功夫憋出來的冷靜看在鐵敖眼裡,多少有些有趣。

無論如何,這決不是一個學了幾天功夫,然後一躲三年的小孩子應該有的眼神——這是一個見過血,殺過人,渴望對手的少年的眼睛。

阿秀忙不迭地吩咐:「福寶,給施先生磕頭,這是咱們家的大恩人,他救了你爹的命。」

福寶膝行半步,叩下頭去:「施先生大恩大德,福寶沒齒難忘。」

一老一少的目光對撞,鐵敖搖了搖頭,這孩子再也不可能回頭了。

阿秀哪裡想這麼多,高興得幾乎瘋了,在屋裡團團亂轉:「要趕緊告訴你阿大才好,這人還在城裡賣天麻,哎呀……這個年總算一家團圓了……福寶,你看你髒的,阿媽給你燒水洗個澡……過年要給你和妹妹一人做套新衣裳……二毛快過來啊,福寶你看二毛這麼大了,都快不認得了吧……來跟阿媽說,你這些年都在哪裡,過得好不好啊……不,先吃飯,快來,你看家裡什麼準備都沒有……過了年啊咱們搬村裡去,這屋子不住了……不成還得留著,那點錢要給你娶媳婦,啊,啊,先生你看我都糊塗了,你以後多教教我們家福寶,這孩子小時候念書可聰明呢——」

「阿媽。」少年終於忍不住,一把將母親摟在懷裡,憋了半天,悶悶地抽泣出聲來。

鐵敖笑了:「阿秀姐,你看你都糊塗了,福寶大老遠回來,總得給他弄頓好飯吃,去村裡借些米來吧,我跟孩子聊聊。」

阿秀拍著腿:「是啊,還是先生想得周到……要借米、借油、借二斤肉,不少呢,二毛跟阿媽來,福寶你坐著歇歇,陪先生說說話。」

阿秀母女拎著筐子喜滋滋出了門,鐵敖嘆了口氣,半晌才道:「你是來找我的吧?」

少年緩緩站直了身子:「原來是你救了我爹。」

鐵敖搖頭:「陰差陽錯,沒想到你居然進了借刀堂。」

少年眉毛一抬:「你怎麼知道?」但這驚疑一閃即逝,他立即露出一副「你知道也好」的表情來。

兩人異口同聲——

「不許驚動我娘!」

「不要驚動你娘!」

少年的眼裡有些許意外:「我跟你交個底,蘇曠現在洛陽尋花問柳,怕是一時半刻也趕不回來——鐵當家的,你年紀大了,病也不輕,也差不多是歸天的時候了,你自行方便吧,我會披麻戴孝厚葬你的。」

默然片刻,鐵敖道:「沙夢洲要你幾日內帶我人頭回去?」

少年沒想到他會問得如此直白:「七日。」

鐵敖點點頭:「好極了,七天後我讓你有個交代就是。」

他步履蹣跚向外走去,少年喝道:「哪裡去?」

鐵敖沒有停步:「你娘回來告訴她,我去石瘋子那兒了,我家小丫頭身子有些不好,叫她別來找我。」

少年雙肩一晃擋在他面前:「不許走。」

鐵敖這回真的笑了:「果然不是借刀堂的功夫,小傢伙,多用用腦子,我老了,能走到哪裡去?」

少年不動:「什麼叫做果然不是借刀堂的功夫?」

門外一個粗聲粗氣的嗓門響起來:「就是說,你背後那個人怕將來鐵老兒的徒弟報復,特地找了個替死鬼,那個替死鬼就是你。」

石瘋子大大咧咧走進門:「屁大點的小孩子懂什麼?鐵老兒這個樣子什麼人殺不了他?顧忌的不過是蘇曠而已。」

少年眼裡有火,蘇曠蘇曠,這些日子人人都在說蘇曠,難不成真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不成:「區區一個蘇曠何足掛齒,我倒是想會上一會。」

石瘋子呸了一口:「你會個鳥!你殺了鐵敖之後,連你帶你一家上下立刻就要被滅口,這叫死無對證。老鐵,你說現在小孩兒怎麼回事兒,個個都做著天下第一的美夢。」

少年眼裡有輕蔑:「關東七怪的老大燕怒石?就憑你也配教訓我?」

他的手已經動了,以燕怒石的眼力,只來得及看見他將掃床的笤帚抄在手裡,凌空點了一點,燕怒石胸口已經多了七個破洞。燕怒石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和鐵敖言談甚歡,甚至忘了江湖也是有等級的,這個少年或許年輕稚嫩,但他已然是個三流高手,而自己,不過是個不入流的江湖客而已。

好快的手!這回連鐵敖都已失色,倒不是這一式有什麼了不起,而是這個少年九歲才開始習武,迄今不過五年,能取得如此造詣,只怕天賦當真還在蘇曠之上。

他嘆道:「一塊好料子,生生被沙夢洲那個蠢材糟蹋了。」

少年臉上本來已經露出得意之色,現在卻沉了下來,哼道:「蘇曠的劍,比我快?」

鐵敖看了看他:「我們出去走走。」

湖邊的雪地平整寬闊,是村裡孩子們的天堂,這幾日天天都很熱鬧,今天自然也有一群小男孩在追打嬉戲,眼尖的幾個遠遠看見鐵敖,招呼了一聲就繼續瘋鬧起來。

但是已經沒有人認得福寶了,他的同齡人早開始下地幹活,甚至談婚論嫁。

他是個異類,一直都是。

很多年前先生一語誇獎,說這孩子不定能做秀才,阿媽高興得發瘋,但是村裡的孩子們卻叫他「福寶秀才」,嘲笑他不會幹活,嘲笑他想登高枝,男孩們集體欺負他、打他,用一切小孩子能想到的方式侮辱這個「異類」,這些阿媽阿大不知道;城裡的孩子更是瞧不起他,用更刻薄的口吻叫他「秀才」,撕他的書和衣服,恭維那個遠方親戚「真會找下人」……可是,直到有一天先生解經,說到「土敝則草木不長,水煩則魚鱉不大,氣衰則生物不遂,世亂則禮慝而樂淫」,忽然看著他——福寶,你給大家講講什麼叫做土敝,什麼叫作水煩,草木為何不長,魚鱉因何不大?

一團鬨笑,他奪路而逃。

他想對爹媽說咱不讀書了不讀了行嗎?但是看著母親的驕傲和父親的憨笑,他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以後先生越來越不喜歡自己,那個夫子喜歡的是那些孩子父母的束脩而不是爹媽精心挑選的花生、蠶豆和差點丟了性命才挖來的天麻,從此他的書也越讀越差,有一次站在塾外,忽然有一種恨意在心中滋長——真想有力量啊,真想能夠保護自己的父母和妹妹,真想看著這些人在自己腳下顫抖戰慄的樣子,他想——殺,殺,殺!

當有一個人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說,小孩,別怕,跟我學本事,我教你打人的本事,好不好?

福寶什麼也沒有說,他覺得再沒有比所謂江湖更適合自己的地方,這裡有最原始的公平——拳頭。

兩年之後,那個老鬼喝多了,拿出個小盒子向他炫耀,說這裡有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只要他聽話孝順,將來一切都是他的,福寶想,不要將來了,就是現在吧,他殺了那個人,奪走了小盒子,從此浪跡天涯。

又過了兩年,一個男人問他,要不要學更高深的功夫?想不想做一流高手?

當然想,他那時候已經知道自己資質很好,但是資質好和天下第一之間的距離是走路和飛翔的距離。

又過了一年,那個男人又問他,想不想回家?

福寶大驚失色,他知道殺手圈中是容不得父母家人的,許多想家的少年就是因為藏不住心思,連累爹娘被滅口,他跪下,求沙當家的開恩。沙當家的含笑不語,只對他說,你去殺一個人,從此之後,絕沒有人再敢動你父母。

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更夠本了,福寶沒有再想什麼——他只想手裡的兵刃快一點,再快一點,快到沒有人能戰勝自己。

至於鐵敖……借刀堂的當家,昔日的名捕,手下的冤魂怕是比一村人還要多,他能活這麼大年紀已經不容易了。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誰手裡也沒有太大關係吧?

——現在這老滑頭想要幹什麼?他以為喚醒自己的童心就能保全性命?福寶抱著肩,冷笑。

鐵敖指了指其中兩個孩子:「哪個快?」

簡直是侮辱智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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