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二 風雨夜歸人 第一章 風雪夜長

村子裡的老人們經常說一些荒謬奇怪,但是聽起來又很有道理的話。

譬如王嘴子村的老人們都說,大雪天打雷,必有妖孽。

王嘴子村在巢湖以南,長江以北,是個三面環山一水東流的風水寶地,冬天連雪下得都很少,更不要說雪天打雷這樣奇怪的事情。

但是今年一切都亂了套,才剛剛立冬,天就冷得邪乎,離小雪還有三日,一場狂風就夾著暴雪肆虐開來。一時間,護柴禾攏牲口關門閉戶,本來就寧靜的村莊幾乎聽不見人語看不見人影,只有北風呼嘯,嗷嗷得令人心驚。

村子最西頭,孤零零地立著一間小屋,湖邊地潮,再加上連日風雪,屋外早就是一片爛泥地,薄薄的土牆也差不多濕透,這樣的地方,竟然也有燈光。

「阿媽,我冷。」黑夜中,有小女孩的怯怯聲音。

一聲長嘆,做母親的放下手裡的活計——那是已經破爛成網的一床被子,被裡被踢開一道口子,露出裡面灰色的絮子來——將身上的夾襖裹在女兒身上。

但是似乎不頂什麼用,潮濕把寒冷放大到極點,女孩子搓著紅彤彤的雙手:「阿媽,等阿大收了冬麻錢,我們去村裡住吧,冷。」

女人怔了怔:「二毛,咱不等哥哥啦?」

小女孩縮得更緊,這一小會兒的工夫,她小小的腦袋裡已經轉過無數念頭,終於還是點頭:「等。」

女人眼角的淚落了下來:「好孩子,和你哥一樣,都是懂事的孩子。」

「阿媽,阿媽。」小女孩急慌慌,知道自己一不留神又勾出了母親的眼淚來。五年了,每每遇見這樣的風雪夜,阿媽的心裡就全是那個早就不見了的大哥。

「喀,喀……」裡屋的帘子撩開了,一個老者傴僂著走了進來,滿頭銀髮,眼角的皺紋深且直,但一雙眼睛卻遠不似村裡老人般的渾濁。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個破碗:「阿秀姐,讓二毛把這個喝了,今年冬天濕氣大,孩子別生病了。」老人忽然猛喘起來,混濁的氣息在胸腔齁齁直響。

女人忙下床接過碗來,努力將一口本地土話說得字正腔圓:「先生怎麼起來了?二毛,快把這端去喝了。」她不知道碗里是什麼,但是知道必定是好東西。

老人寬慰地笑笑:「阿秀姐,又想你們家福寶啦?放心,他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女人搖頭:「先生,你不知道,福寶丟的那晚,也是這樣的天……」她抑制不住地抽泣起來,「也不知他好不好,這麼冷的天,有沒有襖子穿,有沒有一口熱飯吃……先生,我家福寶孝順,要不是他非要回來陪我,怎麼會……」女人扭過頭,抱著女兒哭了起來,懷裡的二毛也跟著號啕大哭。

老人搖了搖頭,這段故事他已經不知聽了多少遍。阿秀過門四年才懷上,生孩子的時候又差點兒難產死掉,好不容易才有了個大胖兒子福寶。福寶從小就聰明懂事,七歲時縣城親戚捎話,說是自己兒子要讀私塾了,不如讓福寶跟著念書,將來也好有點兒出息。阿秀本來還捨不得,但福寶的爹卻一口應下來,親自把兒子送上城去。福寶果然是讀書的料,城裡的先生對他讚不絕口,說是將來說不定能考上秀才。阿秀一下子就在村裡揚眉吐氣,人人誇讚她有福氣,日後定能享著兒子的福,福寶也懂事,沒事就往家跑,省得母親惦記。

五年前的冬天也是猛地就冷下去的,阿秀心疼兒子,連夜做了件新襖子逼著男人送進城,自己卻病倒了。哪知福寶一聽阿媽病了,書也不念就跟著父親往家趕,就在快到村子的山邊上,男人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醒來之後,兒子也不見了。

誰也說不上男人得了啥病,他背後有一個黑漆漆的巴掌印子,老人說是鬼摸的,喝了兩年葯也不見好,到廟裡請了符水喝也不見有用,身子一日差過一日,眼見的不行了。

就在這時,施先生到了王嘴子村,也不知怎麼的,就把王光澤的病給治好了。聽說他一個孤老頭子無依無靠,兩口子當時就跪下說要把他當親爹養老送終,於是施先生也就在王嘴子村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來阿秀日日夜夜想著福寶,尤其是這樣的風雪天。這些年長江水漲,村裡人一起往北挪了三里地,只有阿秀死活不肯搬家,說是福寶回來找不著家怎麼辦,看不見阿媽,又走了怎麼辦?她固執地把所有東西留在原處,無論兒子什麼時候回來,家都還是原先的樣子。

阿秀撩起衣襟擦著眼角:「福寶要是回來啊,得和他阿大一樣高了……先生,我夜夜想著,福寶沒準哪天就這麼把門一撞,跑進來喊阿媽我餓了……」

她話音未落,身後的大門霍然洞開,抵門的木桌噼啪向後一倒,狂風夾著飛舞的雪片一股腦兒湧進屋來,一應家什都卷得滿屋亂滾。

黑洞洞的門外,什麼也沒有。

「福……」阿秀一把抓著自己胸口衣裳,強迫似的搖搖頭,「不會的,福寶不會有事的。」

「咔嚓」一響,整個天地、整個荒原,那漆黑的波濤亂卷的湖岸驟然間乍顯人間,遠遠一道雪白閃電,開天闢地般在天邊劃開道裂痕,片刻又消失不見,滾炮般的炸雷鋪天蓋地地響起。阿秀和孩子都傻了,這樣的天氣,她們從來沒有見過。

「先生我來。」阿秀反應過來,見老者雙手推著門扇,似乎要關門,但兩扇門板間只留了半尺距離,呼呼漏風。

「你看那是什麼?」老者渾濁的眸子里精光一閃,示意遠遠的湖畔。

阿秀搖著頭:「黑咕隆咚的,哪有什麼?」

老者明白過來,他是在問一個不會武功的農婦,他整了整衣襟,大步向外走去。

阿秀一驚:「先生你不能出去!」

老者回頭,替她帶上房門,沉穩的聲音從風雪中傳來:「阿秀姐,你在家呆著,我去去就回,那好像是個孩子。」

不聽「孩子」還好,阿秀立即甩頭衝進了風雪裡。她摸不清這個老人家,他身體明明是極差的,日日夜夜咳血,偏偏走起路來又像風一樣,一眨眼走過了爛泥圩堤。女人氣喘吁吁深一腳淺一腳地追上去,愣住了,江畔的雪地上,有個什麼小小的東西在爬。

那是個紅衣紅襖的孩子,離她十幾丈遠扔著個竹籃,密密麻麻地貼了許多層桑皮紙,看起來居然是沿著江邊飄過來的。走近兩步端詳,這小東西三四歲,雪一樣的白嫩,眼睛裡卻有著小野狼一樣的狠意,老者才一伸手,那孩子就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喉嚨里嗚嗚作響。

阿秀倒退一步,扯了扯老頭:「這,這……這附近沒有村子啊,先生,這孩子有點兒……唉,話說回來,誰家當媽的這麼狠心哪。」

這樣的大雪夜,老人和女人衣衫盡濕,裹在身上一陣陣冰冷,但這孩子好像渾然不覺,老人知道村裡人對這樣小孩子的忌諱,點頭道:「阿秀姐,你回去照看二毛,我去趟東頭的石窩棚。」

女人遲鈍的眼裡閃過驚慌,搓著衣角:「先生使不得……石瘋子是會殺人的呀,先生,他萬一回來了可怎麼辦?先……」

老者把孩子抱在懷裡,邁開大步,向遠處一間小石屋走去。

又一道閃電,映出漫天扯絮般的大雪,橫里豎里地亂飛。

女人的臉色白起來,她急得團團轉,但還是猛搓了搓臉,跟著老人一溜小跑過去。

不管怎麼說,那是個小孩子,總是女人照顧得好些。

窩棚不大,足有一尺厚的亂石壘起來,細細糊了牛糞黃泥,反而比尋常百姓的破屋更擋風,阿秀姐忙上忙下地燒了一鍋熱水,又搜羅了些壁上的臘肉白米,煮了熱粥,她臉上帶著惶恐的神色——這個石瘋子可不能回來啊,村裡頭男人們都說,他是萬萬惹不起的,一旦瘋性發作,就要上山殺狼、殺豹子,有一次沒有猛獸可殺,竟把村長家的大牯牛一拳打死了。

老人抱著小孩兒,試了試粥的熱度,向她嘴裡送去,肉糜的香氣撲鼻,那小孩兒掀鼻子狠狠嗅了兩下,又一口咬在老頭手腕上,上下牙磨一磨,又吐開。老人也不惱,換了只手,接過調羹繼續向小孩兒嘴邊送,孩子畢竟是孩子,兀自瞪著眼睛,一動不動地任憑老者將肉粥送進嘴裡,半晌,一口噴了出來,冰涼。

那老者大驚,忙放下碗,按住孩子脈。

門外的風雪呼嘯中有一聲冷笑:「現在才看出毛病,看來你真是老了。」

阿秀慌了神色,急急去扯老者的袖子:「先生,施先生!我們走吧,石瘋子回來了,他會殺人的。」

老者渾然不懼:「欺侮老弱婦孺,算什麼本事?」

破門板被一腳踹開,亂雪之中,一個黑鐵塔般的身影紋絲不動地矗立著,一件單布衫濕濕貼在胸膛上,虯發龍鬚張狂,眼睛像是豹子般閃著光。

他低一低頭,走進屋來,頭髮上虎鬚上都沾著雪,被熱氣一熏,化為雪水,顯出鬚髮根處的花白。此人怕是也到了知天命之年,但是性子依舊兇悍老辣,冷乜著眼:「婦孺我不知道,像你這樣的老弱,欺侮欺侮倒也有些意思……嘿嘿,姓鐵的,別人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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