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應笑海天 第十章 苦海無涯

慕容止一愣,這個話題大家極少提起,三十年來,兩家只要提到,必定刀劍相加,互相叱罵對方背盟叛誓,他扔下刀,求助般地看向身邊的鏢師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才好,但是沒有人教他。

慕容止只好點點頭:「是……啊。」

雲小鯊道:「上次結盟的時候,你我沒有出生;背盟的時候,你我還是沒有出生。慕容總鏢頭,你可願意與我再結雲海之盟?」

這短短的幾日,對慕容止來說,實在是翻天覆地的變化,生生死死地走了一遭,恩怨情仇只攪得他頭昏腦熱,剛才的豪情退去,居然只剩一片空白,他猶豫了一下:「我再考慮考慮……」周遭目光立刻滿是失望,慕容止頓時被狠狠刺了一下,大聲道:「好!」

一陣歡呼聲,年輕人大聲喝起彩來,但是那些上了年紀的人們卻只是感慨,多少年,兩家一邊互相仇恨,一邊又在一起合作,直到這新生的一代在暴風雨中終於衝破了桎梏隔閡。傳說中,雲海之盟是三個年輕人的夢想,他們還在嗎?他們在哪裡呢?他們如果看見這一幕,又會是怎麼的感覺?

斷臂的鏢師又想哭,又想笑,卻扯著脖子大聲唱了起來,那是昔日海天鏢局每一位鏢師,雲家船幫每一位水手都會唱的號子歌,前半段還算慷慨,後半截卻粗俗起來,常常是這頭海天鏢局的趟子手裝完貨唱一段兒,那邊雲家的水手會接上後半截,後來兩家關係日益冷淡,這歌也沒幾個人會唱了——

海應連天天應笑,

子當擊築我當歌。

歌若何?

歌若何?

歌我連海天,

男兒鐵翼,

直薄雲天永不落;

歌我連天海,

男兒熱血,

一腔豪氣灑碧波。

呦嗬——

灑碧波,

灑碧波,

哥哥天生血便熱,

染得大海紅如火,

送與龍女扯被窩,

龍宮裡頭好快活。

……

啄,啄,啄。

輕輕的扣門聲,想必門外的人也很遲疑。

馬秦回頭看了一眼正在運功調息的雲小鯊,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咦?」

門外是慕容止,短布衫,青胡碴,滿眼都是血絲,想必許久未睡。

「你找雲姐姐?」馬秦疑問,「還是蘇曠?」

慕容止搖頭:「馬姑娘,我找你,借一步說話。」

海鏢船的甲板比尋常海船的空曠了許多,風暴已經平息了,天幕中露出點點星光來。

「我回去之後一直沒有睡著,眼前反反覆復就是我爹跳海的那一幕,我想了很久,覺得自己無才無能,根本就不是當頭的料,海天鏢局還不如就這樣散了的好,所以我過來找雲船主,想跟她說,我只不過是一時衝動……現在,我反悔了。」慕容止雙手撐著船舷,自顧自說下去:「可能大傢伙都太累了,一路過來,我沒有看見什麼守衛,然後經過蘇曠的艙房,貼著門縫我就看見他了,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馬秦不假思索:「你想殺了他?」

慕容止點頭:「是,我想殺了他。那時候我滿腦子都是他一耳光扇過來,看著我說,好不要臉——他那種……那種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不想他活在世上,只要他活著,就有一個人知道我做的事情,知道我爹、我爹是為什麼死的。我知道他是大俠,我恨他。」

「後來呢?」馬秦努力微笑。

「後來我在門口站了很久,一直到什麼都不想了,又不想回去,就把你喊出來聊聊。」慕容止倒是坦蕩,「我想找個人說了,我就一定不會再去做了。我想來想去,找你最合適。」

馬秦瞪眼:「因為我笨?」

慕容止忙不迭搖頭:「因為……你簡單。」

馬秦挑眉:「還不是說我笨?」

慕容止急了:「這個簡單就是……不會把人往複雜里想。」

馬秦垂頭喪氣,其實……好像還是說我笨啊。

只是她立即又歡欣鼓舞起來,追問:「那你到底要不要繼續做總鏢頭?」

慕容止遲疑了片刻:「做吧……他們都那麼想讓我做。」

馬秦急了:「你自己呢?」

慕容止揉了揉腦袋:「我不知道。很小的時候叔叔伯伯就跟我說,你長大了是要接管海天鏢局的,但我不喜歡,鏢局做大了挺無聊的,爺爺每天就在和那些朋友喝酒聊天互相吹捧,明明挺累了,還非要做出一副大情大性的樣子,然後整夜整夜地一個人胡思亂想,還真不如一個普通趟子手快活。後來爺爺死了,爹他很惶恐,生怕別人說他不如爺爺,沒法把海天鏢局發揚光大,架子也擺的十足……我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了,以我的資質,將來也沒什麼大成就。但是……我開不了口,那種感覺,就是兄弟站在身後的感覺,真好,我這麼大,第一次那麼痛快,覺得立時為他們死了也沒什麼。但那種感覺,它不是真的,只是大家殺紅了眼睛,不管我是不是慕容止,是什麼人,只要往那個地方一站,都是總鏢頭,馬秦,你說,他們想要的究竟是慕容璉珦的兒子,還是我?」

馬秦聽得半明白半不明白:「我不懂,你幹嘛非要把你爺爺爹爹的事情扯過來呢?恕我不敬,我覺得你爹最大的不對就是蕭規曹隨,非要學你爺爺的樣子,可是景況不同,怎麼學的來。我問你,你爺爺多大創立的海天鏢局,有幾個人?」

慕容止早聽得耳朵起繭子:「二十七歲,一個人白手起家,車夫夥計都是現招的,做完了第一單買賣,才有了三個兄弟,全是副總鏢頭。」

他忽然明白過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多謝你!」

馬秦笑起來:「你知道嗎,我有多羨慕你?你們那場惡鬥我也想摻合進去,可是我功夫不濟,什麼也做不來,又不敢出聲,只能暗地為你們叫好……別管什麼總鏢頭不總鏢頭啦,你不是已經有幾個出生入死的好朋友了?」

「好,我回去睡覺了,今晚的事情,別讓蘇曠知道。」慕容止笑笑,又說:「其實……知道也沒什麼。我和他做不成朋友,還是謝謝他。」

「等等」,馬秦追了幾步:「你們為什麼做不成朋友?」

慕容止頭也不回:「我不喜歡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他想想,又補充一句:「我不是好人,但我覺得,真正的好人,是你這樣的。」

蘇曠很高傲嗎?為什麼自己好像從來沒有感覺到……馬秦搖搖頭,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滿臉堆笑,嘖嘖,真丟人吶,被慕容止誇讚一句也會高興成這個樣子。

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說應該說的話,做應該做的事,大家都對自己不錯,這不是很好嗎?

像蘇大哥和雲姐姐那樣,就是想太多了!

馬秦的臉忽然紅了,呃……蘇大哥?她跺著腳:「討厭!」

起霧了,大海真是個神秘的地方,永遠無法琢磨,無法把握。馬秦這才發覺自己根本就是赤足走出來的,光涼的甲板有微微寒意,想起不久前這裡還遍地屍首殘骸,她一陣噁心,想要立即回到艙房去;但是轉念一想,出來也出來了,不如順便去廚房看看葯,要快些,雲小鯊說過天亮了大家召集議事的,這兩個人得儘快好起來,還不知道下一回交手是什麼時候呢。

一路有輪值的水手打著招呼,受傷的都去休息了,這些沒有受傷的其實也已經很疲憊,但還在努力多撐一會兒,保持著全速向東南方挺進。修帆,補船板,加固昨夜受損的各處樞紐,為傷者製藥……許許多多的事情要人做呢。

「馬姑娘好!這是給鯊頭兒的還是給小蘇的?」有大鬍子水手扛著一卷纜繩經過。

「給小蘇。」馬秦順口回答,咦?他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熟絡?

「叫他能動了上來喝酒。」大鬍子擠擠眼,自顧自走開了。

馬秦端著藥罐急匆匆趕路,她越來越覺得雲家人可愛,他們不認識你的時候像一塊冰冷冷的石頭,但是一旦接受了,就立即全盤接受,把每個人都當作好朋友。

整個底艙都是雲小鯊的私人領地,蘇曠的房間設在原先的兵器室,馬秦的房間則是隔壁的書房,安排房間的時候馬秦妒忌地直想哭,對於她這個司馬家的姑娘來說,雲小鯊的書房可謂簡陋之極,兵室卻是每一個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寶地,單單是刀,就足足有四十七把,更不必說那些四下搜羅來的奇兵利器。

那些奇兵利器……馬秦吞了口口水,譬如那柄緋色的「桃花逐流水」,居然可以入水不沉,而且刀尖始終指著南方——她停住腳步,推開一條縫,向里望了望——沒道理慕容止可以偷窺,我不可以吧?

然後她就看見一把刀,向蘇曠的頸部划了過去。

「雲姐姐!」馬秦破門而入,「你你你,你幹什麼?」

「噓……」雲小鯊做了個禁聲的手勢,放下手裡的鱔尾刀,拈起蘇曠的長髮,緩緩打了個結。

馬秦這才發覺自己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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