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平生肝膽 第四章 觀音有淚,普渡眾生

月牙般的一彎清泉,如大漠流光宛轉的眼眸。

水波之上鱗光閃爍,映著青天白日,淺渦銀魚。遠處鳴沙陣陣,近處水草荇荇,造化之神工,竟然一至於斯。

蘇曠舉著那隻靴子,對著光,左左右右看個沒完,腳尖處有個指尖捺出的淺淺圓印,靴底的中央,有一條指甲劃成的細線,斜斜指向左方。沈東籬顯然是要說些什麼,但是這條細線,應該指向何方?

在慣常的暗記里,圓印代表太陽,那麼這個太陽又是什麼代表什麼方向?

「沈東籬,東離把酒——」蘇曠沉吟著看向沈南枝:「東方?」

沈南枝搖搖頭。

「那麼,東離把酒黃昏後——西方?」蘇曠並不認為還有第三種選擇。

沈南枝笑了:「跟我來。」

小時候,她曾經無數次玩過這樣的遊戲,圓圈代表的不是太陽,而是水,這個印記的意思就是,逆流而上。

沈南枝輕輕撫過那個圓圈,很淺,但是畫的很細心,幾乎是完美的圓形——正如在以往的遊戲中一樣,越是靠近目的地,圖案就會越清晰。她只覺得一陣久違的難以言述的默契,幾乎可以感覺到哥哥在划下記號時的心情,如此緊張如此小心翼翼,但依舊堅定地說:來吧。

她想她應該感激擁有這樣一位兄長,在她由幼及長的漫長過程中,沈東籬關心她,寵愛她,但是,在真正重大的關頭,沈東籬並不會把她排斥在危險與風波之外,而排斥與保護,很大意義上,則代表了對被保護者能力和意志的蔑視。

這個記號,並非留給蘇曠,而是留給她,似乎在提醒著什麼。沈南枝微微一笑,為自己之前的軟弱感到羞愧,她大步向著沙山之巔走去——唔,我來了,我是沽義山莊的主人,沈南枝,她對自己輕輕地說。

遠處三峰危峙,礫石是大荒之火燃盡後的冷灰色,在黃沙的年輪上刻下永恆。天空看不出時辰,只一穹蒼冷,拾步而上,似乎有風沙流年,壓得人兩肩生疼。

蘇曠跟著沈南枝,冷箜篌不急不慢地跟在他身後,三個人走成一條線,落腳、拔腳,不自然地變成統一的韻律。不知不覺,風起,鳴沙如雷,如鼓,如戰歌,如戎魂,蘇曠心中忽然一驚,只覺得那千手觀音選在此處安家落戶,不僅需要膽略,也需要點胸襟。

他回頭,忍不住問出憋了許久的話:「冷姑娘,你其實知道出入的道路,是不是?」

冷箜篌一驚,長發在空中亂舞,衣襟獵獵作響,似乎所有的掩飾要離開身軀。

蘇曠走近一步,柔聲道:「冷姑娘,不論你有什麼苦衷,沈兄已經進去了,我們也到了這裡,與其讓南枝亂找,不如你指點一條明道。此前此後的諸多種種,你不愛說,我姓蘇的絕不多說多問,也就是了——如何?」

冷箜篌沉默半響,忽然大叫:「南枝!」

沈南枝回頭。

冷箜篌咬咬牙:「三危為樞,大泉河為軸,雙線對映相交。」

沈南枝眼裡露出一絲驚訝,但還是從囊中抽出一枝小小探針,左右盤桓幾步,緩緩划下一條直線,遙遙和遠處的三山划了個十字。

冷箜篌贊道:「師妹道行大有長進,恐怕不在師父之下了。」

沈南枝也不說話,抿著唇,划下第二條。抬眼:「然後呢?」

冷箜篌道:「師父的沙里藏門之術,你不用我教吧。」

沈南枝在探針上微微撥弄,一節一節越拉越長,轉眼不下八尺,沿著兩條線相交之處,緩緩刺了下去,似乎在沙下試探什麼。

她手一頓,接著摸出第二枝探針,也刺了下去,隨即握住兩枝探針相交的地方,微微一轉。

不遠處黃沙滾動,沙中似乎有大物越升越高,砂粒沿著兩壁的斜面極速落下,露出兩扇石門,幽然洞開。

沈南枝驚詫:「師姐,這這這,是你的手藝?」

冷箜篌搖頭。

沈南枝不信:「這世上除了你我,還有誰會沙里藏門?難道師父復生了不成?」

冷箜篌指了指入口,「大門就在那裡,你進去之後自然明白,又何必問我?」

沈南枝不再多話,收起一枚探針,將另外一枚微微彎轉,勾在石門上,從囊中抽出一卷皮繩,打了個活節,握著繩子,便縱身跳了下去。

蘇曠已經看得大開眼界,一見沈南枝跳下,也跟著跳了下去。

腳一落在實地,他就看見了一幅千手觀音的壁畫。

和絲帛上一模一樣的巨畫,高可達丈,衣著紋路,無不栩栩如生,頭頂上石門在緩緩關閉,觀音的頭深深垂下,嘴角笑容竟然詭異不可方物,眼裡的怨毒畢露,生生令人冷進骨頭裡。

「手……」沈南枝握緊拳頭,「你看她的手!」

——絲帛上,千手觀音手心似乎有什麼東西,但是刺繡太小,看不真切。

但現在卻看得清清楚楚,數十個展開的手心上,都畫著一隻眼睛,一隻只冷冷的,血紅的,似乎千年怨鬼在地獄中遙望人世的眼睛。

蘇曠勉強笑笑:「好在我沒做過什麼虧心事,不然看這鬼畫像恐怕就要嚇個半死。」

冷箜篌遞過兩枚小石子:「你試試同時點她的左右雙眼。」

蘇曠不滿:「這種遊戲我十歲就玩過,什麼叫試試!」他說歸說,手上絲毫不敢怠慢,走近兩步,中指輕彈,石子「嗒」的一聲輕響,直擲在觀音雙目之上。

石像里的千手觀音,居然猛抬起頭來。

那是張什麼樣的臉呵?眉眼唇鼻是精緻甚至文秀的,但眼神和嘴角全在扭曲,好像看過世上最醜惡的一幕,背叛、凌辱、絕望,而後正微笑著復仇。

「裝神弄鬼。」沈南枝解釋道:「不過就是一枚石珠轉得快了些,把另外一面轉到這邊來——小心,門要開了。」

話音未落,石壁緩緩移開,露出一條漆黑的甬道來。

一點光,從極遙遠的地方驟然照亮整個甬道,粗糙的石面稜角鮮明,壁上鑿了一個個石龕,定睛望去,石龕內……石龕內……

石龕內本來應該是賞心悅目的,都是女孩子,儘管她們穿著觀音的白衣,坐在金色蓮台之上,但一眼看去,還只不過是些半大的,正在成長和開放的妙齡少女。她們每個人的肋下,都「長」出了七八隻手,在白衣掩映下,活物般地動彈起來。

蘇曠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真的能見到活生生的千手觀音。他的眼睛幾乎不受控制地盯向那些女孩,那些多出來的手臂看起來那麼鮮活——有的膚色偏暗,肌肉結實,那手的主人應該在家中的小院就著井水洗衣勞作;有的十指修長,纖嫩如蔥,那手的主人好像應該彈彈琴,吟吟詩,逗逗鸚哥;有的指甲塗著鮮艷的鳳仙花汁,那樣的手臂,應該在某一個月色醉人的夜晚,縈繞在情人頸間……可是,這麼多手臂如何集中到了一個人身上?那些本應承歡膝下的女兒們呢?那些鄰家少年心儀的青梅竹馬呢?她們去了哪兒?

蘇曠知道自己不應該憤怒,但他本來就不是定力極強的人,此刻他的胸膛更幾乎被怒火填壅,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手,甚至想要殺人——想要殺了那個幕後的、一手籌划了這一切的惡魔。

「觀音千手千眼,普渡眾生,爾等邪魔歪道,還不速速束手就擒?」甬道盡頭的光源處,昔日騎白駝的少女也端坐在七彩蓮台之上,蓮台緩緩移了過來。

沈南枝捏了捏蘇曠的手,斬釘截鐵:「我陪你打。」

他們都已經一觸即發。

少女話音一落,甬道兩邊觀音扮相的女子們已經一起揚起手,紛紛揚揚五彩花瓣灑遍甬道,少女大喝:「冷師姐,你私帶外人驚擾觀音法駕,還不動手?」

蘇曠還沒來得及回頭去問冷箜篌,眼角的餘光掃到她袍袖一揮,只覺得腳下的大地已經塌陷,整個人也隨之落了下去。

沈南枝緊隨其後跌落了下來。

蘇曠已經來不及再做反應,劈手抽出衣襟中沈東籬的劍,抖手全力一刺,赫然入石三分,他頭下腳上左腳勾住劍柄,右手一撈,已經拉住沈南枝,此時頭頂的地面又已關閉,只有幾朵花瓣,依然悠悠飄落下來,蘇曠雖然不知那是什麼東西,但是這裡落下的花瓣,總不會是易於相處的東西。寶劍入石本就不深,何況掛了兩個人的重量,蘇曠不敢輕易躲閃,只鼓足一口真氣,將花瓣吹向兩邊去。

沈南枝大驚失色:「蘇曠,吹不得!」

只是說時已晚,蘇曠的左手終究是廢了,哪裡還有閃躲餘地?他右手猛力一提,將沈南枝提上,右臂一環抱在懷中,那五彩落花被真氣鼓動,噼噼啪啪爆裂開來,蘇曠只覺得後背一陣劇痛,也不知是什麼已經刺入體內。

「蘇曠!」沈南枝大叫,這裡也不知什麼地方,迴音大得驚人,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蘇曠吸了口氣:「南枝……你實在是太重了……嘶——受傷沒有?這鬼地方真是邪氣!」

沈南枝伸手摸了摸石壁,滑膩膩全是青苔,絲毫不能著力,想必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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