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第二節

滿腹疑問堵在喉間,封印了般講不出來。

鎖好館門,走在裂紋比比皆是的大理石地面上,君岫寒的腳步回蕩在空無一人的展廳里。

掩上辦公室的房門,她開始小小的忙碌。

咕嘟咕嘟,暖瓶里的開水小心地注入碗中,速食麵的香味在騰騰熱氣中揮發。

撕開小袋輕輕抖動,醬料沉入水中,暈開一片深褐色,白綠相間的脫水蔬菜漂浮其上,緩緩打著旋兒。

今天這頓晚餐也是老秦提供的。他的柜子里存有半箱康師傅,全部送給了君岫寒。她本來想拒絕,可他說他就要走了,這些速食麵是不可能帶走的,不吃也浪費了,何況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數分鐘後,揭開蓋子,攪動著綿軟的麵條,君岫寒翻開面前藍色的舊文件夾。

文件夾里,是館內全部藏品的簡要介紹和報刊雜誌上的相關報道。據說全是老秦一手整理出來的,昨天他把它交給了君岫寒,說雖然沒有什麼大用處,沒事翻翻也是好的。

君岫寒挑了一撮麵條吸進嘴裡,嚼著,看故事書般悠閑地翻看著。

館裡能叫得響的東西並不多,偶爾有一兩件稱得上一級文物的,據這資料的記載,也都及時被上級單位早早「接收」走了。簡言之,望川博物館裡藏的,都是不值錢的。君岫寒想到了這裡薄弱的保衛措施和館長無所謂的態度,想必那些專盜文物的賊也嫌這裡的油水太少而懶得光顧吧。

每一件藏品的來歷老秦都記錄得很詳細,圖片下,是一排排俊秀流暢的鋼筆字,賞心悅目。

當碗里只剩下半碗湯時,君岫寒的手指停在了倒數幾頁的地方。

是那件嫁衣的資料。跟前頭不同的,它沒有附照片,只有一張封在透明玻璃紙里的小畫,淡黃宣紙上是嫻熟的工筆彩繪。畫中的嫁衣,跟櫥窗里的無二,嫻靜地「站」在一塊大青石上,無數嫩綠的草從石縫中探出頭,頑皮孩子一樣打量著外界。

只是一件衣裳,卻美得有了生命,一種遠眺時的殷切期待,從畫中染到君岫寒心裡。

會是老秦畫的么?!如果是,她驚訝於他的才華。

關於它的介紹,跟說明牌上的幾乎相同,老秦並沒有將其詳細化。再往後翻,一篇從報紙上剪下題為「千年嫁衣,一朝成灰。巧手工匠,再現原貌。」的報道吸引了她的注意。

放下筷子正要細看,辦公室大門冷不丁被人撞開。

「手機手機,我手機是不是丟這兒了?!」

謝菲匆匆跑進來,一把拉開她自己的抽屜,然後鬆了一口大氣。

「幸好扔辦公室了。」她拍著胸口,看著存了好幾個月的錢才買來的最新款手機,對君岫寒說,「我剛還以為被賊給扒了呢,嚇死我了,害得我中途下車趕回來。」

「以後注意就好。」君岫寒抽一張紙巾給滿頭大汗的她,「擦擦吧。」

接過紙巾擦著額頭,謝菲的目光落在她正在閱讀的內容上,不由得來了興緻,問:「你在看這個啊?!」

「你以前看過?」君岫寒不認為這個對待工作得過且過的姑娘會有興緻翻看這麼陳舊的資料。

謝菲一躍身坐到君岫寒的辦公桌上,擺出前輩的姿態:「這還用看么?!你來得晚,好些事情許姐跟我說過,你不知道。」

許姐是個留著及耳短髮的中年婦女,君岫寒來報道的第一天,正是她申請病退的日子,她現在的位置,正是以前許姐坐過的。

「她有說過關於這嫁衣的故事么?」君岫寒問。

「當然。」謝菲點頭,旋即狐疑地瞪著她,「怎麼,你不會也向老秦那個痴人看齊吧,想成為望川博物館第二代戀衣癖?」

「說正經的!」君岫寒拉下臉,「我真的很好奇。」

「好啦好啦,不開玩笑了。」謝菲跳下來,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指著那張畫,「那個,聽說是老秦當年親手畫下的。」

原來,真是老秦的手筆。

「這件嫁衣,本來是該有真品的。」謝菲又抖落出一個極具價值的陳年舊聞,君岫寒迫不及待的模樣,讓她充滿了老師教授學生的自豪,不由繪聲繪色地描述開來,「當年,望川市郊的二號工地里發現了古墓群,其中一個墓穴里,出土一具描金漆木棺。後來棺槨被運到當時附屬博物館的研究所,研究人員開棺後,在裡頭發現了一件艷麗如新的嫁衣,眾人驚嘆,以為得了一件國寶級的文物。可是,當他們小心翼翼地把嫁衣從棺木里取出時,一件詭異至極又讓他們悔恨至極的事發生了。」

「出什麼事了?」君岫寒情不自禁地挪近了椅子,目不轉睛。

「嘿嘿。」謝菲擺足了金牌說書人的架子,自得地一笑,說,「誰也沒想到,當那嫁衣剛剛越過棺槨的邊緣時,瞬間便在他們手中化成了黑色的灰燼,散落地到處都是,在場的所有人都傻了,然後便為自己的前途萬分擔心起來。二號工地發現寶貝的事,早流傳了出去,上頭對這件事也很重視,如今不但沒有研究出個一二三來,還眼睜睜讓國寶在自己手裡莫名化成了灰,誰還會坐得穩睡得安?!第二天,這事就被捅到了上頭。文物無故受損,背黑鍋的自然是那些參與過此事的工作人員,開除的開除,警告的警告,連報紙都登出了這件並不光彩的事。雖然那些人的確冤枉,但是他們也的確沒辦法解釋嫁衣成灰的原因。最後只給安了個『年代久遠,衣料氧化嚴重所致』的牽強理由了結了這件事。」

「真品毀了,那麼難得的一件寶貝……所以博物館才做了這個複製品來紀念吧……」君岫寒若有所思地點頭。

謝菲連連擺手,說:「這複製品,是老秦做的!」

君岫寒的心,咚得一跳。

「老秦是在嫁衣出土後的第二天來到博物館工作的,雖然他只是個普通工作人員,沒有參與到『嫁衣事件』里去,可這事的前前後後他也知道不少。有一天,他主動向館裡提出,他想做一件跟真品一模一樣的複製品,如此難得的古代嫁衣,留個紀念給後人也是好的。館裡同意了。於是,有人看到老秦抱著厚厚一堆石榴紅的衣料,鑽進了存放真品殘灰的研究室,水米不沾,整整三天沒有出來。中途有人去查看,隔著反鎖的大門,只聽到剪刀嚓嚓的聲音,還有一股燒焦的糊味。三天後,老秦抱著這件跟真品完全無二的嫁衣走了出來……這才有了我們現在看到的複製品!」

聽完這席話,君岫寒心裡的疑團有了點豁然開朗的意思。

老秦對於嫁衣的偏愛,或許等同於畫家之於作品,甚至母親之於孩子吧……

人類對於跟自己有關的東西的獨有情感,有時候會強烈到旁人無法理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地步。

「你既然知道這些,又何必總是背地挖苦老秦。」君岫寒玩笑似地嗔怪著謝菲,「那是他辛苦做出的作品呢。」

「那也不用像個花痴一樣成天跟一件衣服說話啊,那感覺很嚇人的!」謝菲不以為然地站起來,看看時間,然後朝她擺了個再見的姿勢,「不早了,再不走就沒車回市區了。今天跟你說了這麼多,改天你得請我吃飯做酬謝啊!BYE!」

謝菲忙忙慌慌裝起手機,三步並兩步沖了出去。

「別跑那麼快,地上滑!」

這個比自己還小兩個月的丫頭,行事說話總是風火雷電,君岫寒搖頭。

謝菲邊跑邊飛速地摁著手機鍵,發簡訊歷來是她一大愛好。

到門口,冷不防與一人撞個滿懷。

謝菲穩住身子,抬頭一瞧:「老秦?!」

「哦,是小謝啊。」老秦抖了抖還沒折好的雨傘,「這麼晚才走啊,外頭開始打雨點了。」

「沒事,我帶了傘的。」謝菲從碩大的挎包里掏出摺疊傘,邊關上包扣邊問,「秦老師怎麼跑回來了?!」

老秦扶了扶鏡框,大門上方的燈光落下來,剛剛映在鏡片上。

「有點事,還沒做完。」

他的嘴角,泛起少見的笑,像打在玻璃上的雨點,無色而冰涼,轉眼流淌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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