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城 第六節

「你確定要跟我們一起去?」

鹽溝外,我認真地問全副武裝的帕卡爾。我們吃飽喝足之後的決定是,往神殿那邊走,如果有出路,一定是在那裡。

「當時如果不是因為遇到了你們,我已經去了。」少年蹲下來,在濕潤的土上畫了一道神符,「我會回來的。我不想再生活在無休止的等待與絕望之中,一定要做一點什麼!」

「如果……」我試著問,「他們已經不在了呢?」

「我也要回來。」帕卡爾吸了吸鼻子,「把房子修好,認真種地。」

「好。」我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們來交換一個保證。」

帕卡爾不解地看著我。

「你保證,回來之後好好活著,把你的家重新建起來。」我摸著他的腦袋,「我保證,把我能帶回來的,你所有的家人,平安帶回!」

「好!」他朝我一笑,旋即劇烈咳嗽起來。

我趕緊拍他的後背。

身為妖怪,我看出這個人類孩子的體內,妖毒瀰漫。他跟他那些無故病死的親人一樣,不是因為得了傳染病,而是因為吸收了妖氣。對人類身體而言,妖氣在體內儲存太久,就會轉為妖毒,視各人身體素質好壞,決走生命的長短。帕卡爾因為年輕,生命力強,情況還不算太嚴重,只要及時找到發出這種妖氣的元兇,除掉之後,帕卡爾自然不藥而癒。

「你現在還相信你的『神』么?」問問漸漸平復下來的帕卡爾。

「是神創造了這個世界。」帕卡爾回答。

「創造一個世界,並且比誰都要愛它,這才是神。」我摸摸他的腦袋,背起黃老太,「走吧。」

鹽溝內的地形比外頭複雜得多,根本就沒有路,到處是巨大的樹木與怪異的花草,稍不留心就會被藏在裡頭的荊棘劃傷。沿途還有一些小水塘,裡頭泥多於水,咕嚕咕嚕冒著泡。

我們沿途注意著每個角落,查看有無失蹤者的線索,可惜,一無所獲。

「你們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妥?」我看著那些跟我擦肩而過的植物,每一株都長得十分好,莖肥葉壯的,開出來的花也特別大,特別鮮艷。

「有。」九厥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老黃趴在他肩頭睡得特別香,「這裡只有植物,沒有動物,連個蚊子都沒有。」

「小心些。」帕卡爾緊握著砍刀。

「我們是要往哪裡走呢?」黃老太問我,「姑娘,要是路太遠,不如放下我。你這樣背個包袱,走不快的。」

「去神殿。如果有出路,必然在那裡。放心,您身材不錯,背起來不累。」我安撫道,「要放下你,也得出去之後。這裡不是你該留下的地方。」

「你這姑娘……」黃老太嘆息,「好好的,你來那酒店做什麼?那地方,不是你該來的呀!」

她話裡有話,我故意道:「那該什麼人來的?一座酒店而已。」

「走投無路的人。」

「關於那座酒店,你知道些什麼?你們夫婦為什麼又會來這裡?」

黃老太沉默了片刻,問:「要聽老太婆說個故事嗎?」

「好啊,我最喜歡聽故事。不過以前都是坐著聽,這次背著聽。」我笑道。

黃老太的故事,前半段是平常甚至乏味的,一對普通的男女,相戀結婚生子,男的開了一間小雜貨鋪、女的相夫教子,平平安安地養大了兒子。兒子也算爭氣,大學考上了名校,可是,在父母還沒從極度的喜悅中跳出來時,兒子拿了學費,沒有去大學,而是跟朋友跑到的另一座城市做生意。父親又急又怒,跑去找到兒子,要他馬上回去上學。可是兒子拒絕,說他已經成年,自己的路自己來選。父親忍住滿腔怒火,吿訴他,他選的那條路根本走不通,他不是做生意的料。於是,父子之間爆發了有生以來最大的爭吵,一個是堅持自己夢想的初生牛揉,一個是拚死要將兒子「拉回正路」的父親。最終的結果是,他撫著被氣痛的心口,向兒子宣布:你一輩子也不要回來了!這個家的門,永遠不會給你打開!

兒子真的沒有再回過家。之後的幾十年里,頂多偶爾給母親寫一封信來。至於他的事業,也應驗了父親的預言,最終化成了泡影。所謂的朋友,捲走他所有資金跑路,他最終只去了一個小工廠當了工人,在那個小城市裡娶妻生子,從熱血青年變成了一個庸碌的中年人。

多年來,父親從不提起兒子,真當他死了一般。就連妻子跟他說,他們有了孫兒的時候,他也只是說,我沒兒子。妻子只能嘆息。

就在妻子打算獨自去那座城市看望兒子時,病魔擊倒了她。她知道自己的身體一直很不好,所以當醫生宣布她的生命只剩下三個月時,她並沒有太驚訝。可是,她的丈夫卻崩潰了。

那個晚上,他像個孩子似的伏在她的膝蓋上,抓著她的手不肯鬆開,喃喃:兩筆才能寫個人字,你不在了,我就什麼也不是了。

他拚命求醫,拚命去找所謂特效藥與偏方,可妻子的身體還是一天天糟糕下去。

無計可施的他,跪在羽蛇神的雕像前,他告訴神,絕望的心情已侵蝕了他整個心臟,他只是裝作樂觀而已。如果真的有神,希望它能拯救妻子,哪怕只給一線生機,他也願意拿自己的全部去交換。

故事到了這裡,就變得詭異了。

在老黃向神禱告後的第三天,一身黑衣的男人敲響了他的家門,禮貌地交給他一個信封,信封里是一張在空白處寫了地址的撲克牌,落款是「天頂酒店歡迎您」。

黑衣男人問他,有無聽說過「願望酒店」的傳說。

老黃聽過,可他一直以為只是傳說。

黑衣男人告訴他,拿上地址,帶著你夫人一同來酒店,只要願意,你們能贏回全世界。撲克背面寫了細節,閱讀完畢之後,要是有興趣,不妨一試。

在老黃還在猶豫時,男人已經出了門,;老黃趕緊追出去,卻發現門口已空無一人,只有一道蛇一般的陰影,從牆角刷一下躥過,無跡可尋。

撲克背後,是如何去到賭場的提示,最後那句話,老黃反覆看了幾十次——最終勝出者,萬事如意,心愿順遂。

他意識到,這不是一張普通的撲克。難道真的是羽蛇神顯靈了?

近乎絕望的人,不會放過任何一根稻草,哪怕那是一根荒謬之極的稻草。

「我聽他跟我講了這件事,心裡頓時十分害怕。」黃老太頓了頓,「沒來由的害怕,總感覺十分不祥。我阻止他,說生死有天命,不該勉強,他根本聽不進去,說這是唯一能救我的辦法。他不能放棄。我拗不過他,只好同意。那個傳說,我也聽說過,可是,十賭九輸,有幾個人能成百里挑一的幸運兒。何況,從一進那個酒店開始,我就渾身發寒,毛骨悚然。那張撲克也十分詭異,背面的指示也在不斷變化,我們按照它給的時間,進了電梯,那種不祥的感覺更大了。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那個地方,真是魔鬼之地。」

「我記得你輸了一局,你把什麼當成籌碼輸出去了?」我清楚記得當時的場景,輸的人都缺胳膊少腿,只有她手腳齊全,看起來沒什麼損失。

「老頭子對我的全部感情。」黃老太平靜地說,「他做這一切,無非是他對我感情太深。把這個輸出去之後,你看他現在這迷迷糊糊的樣子,我有預感,他清醒之後,便再不會對我有眷戀。」

我問:「你不想活下去了?」

「傻子才不想活下去。」她笑了笑,「但如果已成定局,不妨坦然接受。可能別人不能理解,就算是死亡,我也是抱著希望死去的。我順從老頭子的意思,是為了成全他的『希望』。可我知道這樣下去事情會越來越糟,唯一能讓他停止的方法,就是輸掉那個籌碼。如此,不論將來我發生什麼,起碼他不會再為我牽扯。老頭子死心眼,又重感情,若不趁這機會輸了他的感情,他的餘生會很不快樂。」

「如果沒有我們中途插手,賭局繼續進行的話,你再輸,就準備輸掉自己的命了,對不對。」

「對。」

「可惜你要失望了,你跟你老頭子都不會死在這裡。我會帶你們回家。」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認真說,「你委託我的事,由你自己去做!我拒絕代執行。」

「你這孩子……」黃老太的聲音有些哽咽,「可是,你來這裡是為什麼呢?有什麼心愿想達成?」

「我來找人?」

「誰呢?」

「我丈夫。」

「啊?!」

就在這時,麗莎爸爸突然發狂似的朝前跑去,邊跑便喊:「我回來了!麗莎!你開門,爸爸回來了。」

麗莎爸爸不知哪來的力氣跟速度,硬是扯斷綁住自己的藤蔓,眨眼間跑進一堆高高的長滿鋸齒狀巨葉的植物後頭,沒了蹤影。

大叔跑腿追過去,我們也相繼跑到那堆龐大植物的背後,緊接著,我只覺得腳下一空,經過了很長的時間,才聽得『啪嗒』一聲,摔進了一片黏膩的,膠水般的液體中。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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