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 第八節

那時的冬天比這幾年冷,他帶著大病初癒的元芥,在桃源的市集上賣藝。他自己穿著單薄,卻把元芥穿成了一個厚厚的棉球,倒在地上都能彈起來的那種。生意並不好。觀眾們時多時少,有時候演的不順,還會被人砸攤子。

但是,只要有他的表演,她都會來看,不管他演得好不好,她都大笑叫好。

「你不是那邊戲班裡的人么,天天往這兒跑,不用表演么?」他跟她很快就熟了,每次表演完,會了聊上幾句,這姑娘的性格,多一分就粗魯,減一分就造作,剛剛好。

「你這邊有趣呀,我們那裡整天就只曉得乾巴巴地練啊唱啊。」她對他笑道,「我就喜歡看你的表演,這大花臉,再傷心的人看了也開心了!」

「你有傷心事么?」他問。

「現在沒了。」她搖頭,「要是以後有,你的表演就更派上用場了!」

他笑嘻嘻地說:「希望永遠別有這樣的以後。」

很久之後他才知道,說這話的時候,她父親剛剛去世。

只有在他,準確說是在沒有卸妝的他面前,她才笑得那麼真切開懷。

這段時間,桃源集市的表演場外,一直有個鐵杆女觀眾,也因她的存在,三無的表演更加盡心儘力,豐富多彩。

她很有天賦,提出來的點子跟建議都很有用,用到他的表演上,耳目一新。

他從最初的無所謂,到一來漸漸期盼一天的演出結束後,那一段她與他獨處的時光。她看他進,那笑成月牙的眼睛,銀鈴一樣的聲音,越來越讓他著迷。

喜歡一個人,大抵就是這樣了吧。

除了討論表演上的技巧,她被班主打了多少手心,戲班裡誰跟誰又好上了,包括她夜裡做夢夢見了什麼,高興的,苦悶的,一切都口無遮攔地跟他講,這個時候,她跟他之間完全沒有障礙。

她說她喜歡看他在箱子里鑽來鑽去,他就搬來更多的箱子做道具,在觀眾的笑聲與掌聲中,賣力地表演;她說踩在圓球上翻跟頭有趣,他就日夜練習如何在圓球上保持平衡,摔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也不在意。觀眾們的叫好聲越來越多,可他眼裡,觀眾只有一個。

他的喜歡,觀眾不知道,她不知道,但有個人一清二楚。

月明星稀的夜裡,元芥坐在住處的院子里,咬著香甜的桂花糖,這是拿從她身上論來的錢買的。每次她一來,元芥最後都貼著她要賞錢,說師父的表演不能白看,不給就黏在她身上蹭鼻涕。

三無在院子中間練習新戲法,將一塊石頭變成一枝鮮花。

「師父!」元芥喊。

「幹嗎?」他專註於手中的道具。

「你跟謝筱青聊天時,為什麼從來不卸妝呀?」她問。

「她總是在咱們收攤的時候來,我也來不及卸嘛。」他答,將石頭藏在黑布下。

「屁!」元芥白眼道,「我聽見你們說話了,她說喜歡看你花臉的樣子,你說那你見她時就不卸妝了。」

「卸妝不卸妝,我不還是我嘛。」他將黑布一抖,一朵鮮花綻開在手中,「小鬼,去睡覺!」

元芥從石桌上跳下來:「你喜歡她。」

三元微微一怔,順勢將手中的花扔到她頭上:「再不去睡,我就扔石頭了。」

元芥把這朵紅艷艷的花拾起來,剎那的不悅一閃而過,但很快就恢複到平時的模樣。刮著臉壞笑:「羞羞師父,喜歡又不承認!我就喜歡桂花糖,從來不會不承認!哎呀,快去把小師娘給我牽回來吧!」

花兒又被她扔了回來,剛好落到他的頭上。

「這個給小師娘吧,要砸徒弟,桂花糖最好使!」她扮個鬼臉,跑進了屋裡。

饞嘴徒弟說得不錯,這朵花,應該給她。

這戲法果然大受歡迎。他將手裡的花,交到她手裡。她高興得不得了。

傍晚,他卸了妝,穿上自認為最好的衣裳,到了桃花河畔。

他想了很久,才決定約她來這裡,說有禮物要送她。

當她邁著輕快的步子走近時,目光從他身上一掠而過,然後繼續搜尋——她居然沒有認出他。

他笑眯眯地在她身後拍她的肩膀。

她足足倒退了兩步,看他的眼神除了驚訝,剩下的全部都是陌生。

「我是三無呀!」他笑,有些緊張。

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

桃花河邊的傍晚,突然變得冷清起來。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這麼局促過。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好傻傻坐著,笑著,等時間過去。

「這樣子的你,原來也沒有什麼不一樣啊。」到夕陽全部沉進河水裡,她才尷尬地開了口,笑得很牽強。

他笑著撓頭,說:「確實也沒有多一個鼻子。」

說罷,為了緩解氣氛,他從袖裡抽出一張彩帕,從手中拂過,一束艷麗的桃花開在她面前。

「這個……送給你。」

「真好看。」可是她沒有接,起身對他道,「我我要回去了。」

他的手僵在那裡,但笑容一如往日:「花臉小丑給你的花,為何又收下了呢?」

她愣了片刻,說:「因為那是小丑。」

沒人要的桃花,最後都落到了河水裡。

他第一次覺得心裡有了一根刺,扎啊扎啊,越來越疼。

可是,他還是只能笑。

回到家,元芥贊他今天英俊,他哈哈笑,破例買了兩包桂花糖給她。

「小師娘呢?」元芥故意朝他身後瞅。

本想敷衍這鬼靈精,可是,不給她講實情,又能再講給誰聽呢?

他講得太慢,直到月亮爬到另一邊時才講完。

元芥伸出手,觸著他的心臟,問:「這裡疼?」

「對。」他笑著點頭。

「為什麼不哭?」元芥歪著頭,「我上次磕破膝蓋都哭了一個時辰呢!」

「傻孩子。」他摸著她的腦袋,「花臉小丑怎麼能哭呢,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讓看到他的人都開心。以前師父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今天才懂。」

「那傢伙明明喜歡看你表演,跟你聊天,為何你卸妝之後,她就變成這樣呢?」元芥瞪著眼睛,十分迷茫。

「等你跟師父差不多年紀的時候,你就明白了。有些人要的,只是一個花臉的,拚命逗趣,不斷討好,一直播上去就讓他們開心的小丑,而卸妝之後平淡的臉,對他們毫無意義。」他笑道。

元芥皺著眉,道:「可師父卸妝之後也有一張很好看的臉嘛!」

「哈哈。再好看,也只是芸芸眾生里的一張臉罷了。」他笑。

「你哭吧!」元芥摸了一個桂花糖塞到他嘴裡,「邊吃糖邊哭,就不那麼難過了。」

「師父不會哭。」他擰了擰她的臉,「不管怎樣,把笑臉留給別人,總比哭哭啼啼強。」

元芥想了想,低頭吃糖,不說話了。

第二天,她獨自跑去了芥子廟,老和尚在喝香噴噴的野菜粥。

「我師父說他不會哭。老和尚,他是不是得了怪病?」她把粥碗從老和尚手裡奪下來,「大家這麼熟,不許誆我!」

老和尚為難地看著她,想了想,說:「那不是病。」

「那是什麼!」她扯他的鬍子,然後滿地打滾,「不說我就天天賴在這裡,吃穿你!」

「行行,告訴你也無妨。」老和尚投降,「阿彌陀佛,真是一笑冤債。」

這天,天快黑的時候,元芥才從芥子廟出來,一路無精打采。直到走到家門口時,才突然抖擻精神,像往常一般蹦進門去。

師徒的表演,依然繼續,集市上照樣每天都有喝彩聲。

不過,她很久沒來了。

元芥的身體完全康復時,秋天的顏色已漫山遍野。這時,桃源里最熱傳的消息是,戲班那瘋丫頭真是祖墳冒青煙了,外出表演時,竟不知怎麼的被端木將軍看上了,已給她贖了身,帶回將軍府,恐怕不久就要成親了呢。

沒有油彩的臉,得是這樣的,才是她中意的。他懂了。

他依然在熱烈的笑聲中扮演他的花臉小丑,摔倒又爬起,沒有眼淚,只有笑容。

之後有一次,他與她在街上擦肩而過,僅僅就是擦肩而過,她甚至連餘光都沒有照應到他——她根本就記不住他本來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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