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 第二節

嘖嘖,義父又在犯傻了,明明渾身都是殺豬匠般的粗獷,卻非要握一雙白色繡鞋,文質彬彬地坐在後山的河水前,一會兒看水,一會兒看天。獃滯的眼神,只在空中有雲朵飄過的時候,才剎那閃了光,那神態,跟隔壁村的二傻子似的。

有二十年了吧,每年春天,鶯飛草長的時候,他都干相同的事。三月躲在老槐樹後,朝背靠樹榦打坐的木生噓了幾聲:「你看義父,每年都這副死樣子。」

「有什麼好看的,你也說他每年都這樣了。」微風帶來一隻翠綠著翅膀的蝴蝶,落在木生的頭上,溫婉地扇著翅膀。

「別動!」三月驚喜地盯著他頭上的蝴蝶。

木生睜開眼睛,暗藍色的眸子里閃過一層淺淺的紅光。三月的手指觸到蝴蝶前的瞬間,一道火焰信憑空掃過,將這微不足道的小東西化成了一捧沙塵,散在稀稀落落的陽光里。

「你!」三月一縮手,怒目而視,「太過分了!」

「玩物喪志。」他目不斜視。三月氣得背過身去。

「驗選之期近在眉睫,你若再不努力修行,此生便荒廢了。」木生又閉上眼,寬大秀逸的青色絲袍,永遠像是剛用最乾淨的水洗過,不但乾淨,還透著淺淺的霧氣,若有若無地繚繞著他,從樹丫間穿過的光線,屏息靜氣地停在他精雕細琢,瓷器般細白矜貴的臉上,依依不捨地流動。所謂天界里,高高在上的神,大抵也就是這般模樣了吧?或許還不如木生?

還有那個人,他跟木生很像,不不,還要更出色一些。只要一想到那個人,她的心裡就像躥進了只小兔,怦怦亂跳。三月刷一下飛到樹上,抓了幾隻野果子,報復地砸到木生頭上。

「我就不修行!」她倔強地仰著臉,指著天上,「你告訴我,什麼叫神仙?當了他們,又有什麼好了?」

「不當神仙,我們還能幹什麼呢?」野果的漿汁沾到了木生的額頭,他也不擦,仿若一尊有呼吸的石像。

「不幹什麼呀,就這樣活著。跟義父一起去城裡喝酒吃肉,跟煙夏唱歌彈琴。」三月無所謂地朝遠處張望,家的位置,已經冒出了炊煙,不知煙夏今天又準備了什麼美味的晚餐。有個善於烹飪的妹妹,真是幸福。怪癖的義父,愛打坐的哥哥,遊手好閒的她,加上賢惠的煙夏妹妹,這是一個家。

一家四口,在這個名為丹徒的地方,住了快二十年。竹葉巷第二棵樹下的舊宅子,不寬不窄,坐北朝南,有個天井,天井裡頭有口廢棄的水井,蓋著厚厚的石板。出太陽的時候還好,一到下雨,就得拿四五個盆子各自接住。義父那老東西明明有錢,寧可拿去賣酒吃肉,甚至送給翠香樓的姑娘,也捨不得把自己的窩修葺修葺。還大言不慚地跟他們說,這就是修行!住得太舒服,你們就容易變懶。

每當義父醉醺醺地說這些話時,木生通常都在後山打坐,他從來不關心除了修行之外的事;而乖巧溫馴的煙夏,歷來對義父唯命是從,她總是一邊樂呵呵地做家務,一邊聽義父胡言亂語,把大家的吃喝都照顧周全之後,便也去山中修鍊,勤勤懇懇,循規蹈矩;只有三月,會指著義父的鼻子罵他死老東西,亂花錢,沒良心。每次被罵了之後,義父反而很高興的樣子,拍著手說,好姑娘!罵得好!

三兄妹之中,三月最討厭修鍊,最懶最放肆,但義父偏偏最喜歡她,有時候心情好了,還會帶上她,去城裡最貴的酒館大快朵頤一番,偶爾還准許她獨自付出臨近的城鎮遊玩。這樣的待遇,木生跟煙夏都不曾有過。家規是,除了每年除夕可以去集市上逛逛之外,平日里兄妹三人的活動範圍,只在宅子以及後山。還有,那口枯井的石板也是不準挪動的。切,想挪也挪不動啊,那石板像長在上頭似的。三月偷偷試過。

近二十年,木生跟煙夏都沒犯過規。外頭的世界,木生是沒興趣,煙夏是有興趣卻沒膽量,唯一有興趣也有膽量的三月,就成了受罰最多的那個,不管她偷跑到哪裡,義父都能輕易把她抓回來,只是眨眼間,她的身體就會身不由己地化成一道白氣,從千里之外回到宅子。

有一回,義父又喝得酩酊大醉,大聲對他們兄妹說,跑?你們能跑到哪兒去?你們是被拴住了一切的妖怪!酒話說完了,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呼呼睡了過去。沒錯,就算他們是妖怪吧,可是,義父比妖怪更怪!這麼多年,從沒見他刮過鬍子真怕哪天一場雨後,他濃密的絡腮鬍里會鑽出蘑菇來,也不愛洗澡,換衣裳就更少了,永遠一件肥大落拓的灰袍子。

對於他身上雋永的污跡油漬,以及揮之不去的怪味道,他們已經習慣了。時間一長,兄妹間打趣時也會說,如果有哪家婦人看上義父便好了,義父就像山裡的一頭野豬,缺管束。

對於「女人」這個問題,義父從來不碰,就像他從來不許他們碰他那雙鞋一樣。這雙鞋,是義父每年的「功課」。這個熊一般粗糙的漢子,竟很鍾愛做鞋。他差不多會花一整年的時間,精工細作,一針一線,似把自己的心血也一滴一滴縫進去了——就為做這一雙素凈的鞋,嗯,除了素凈還真沒別的了,白色絹底,鞋面用銀線綉了再普通不過的花樣。然後,寶貝似的收在箱子里,等到春光爛漫的時候,找天氣晴好的一天,帶著鞋,去河邊。

喏,現在被他捏在手裡的,就是上一年的成果。很快,毫無懸念地,三月跟木生聽到撲通一聲——義父把鞋子用力扔進了河裡,一朵雲飄在空中,倒映水上,白色的繡鞋點在它的中間,兩種白色融在一起,氣泡咕嚕咕嚕響著,慢慢地,繡鞋沉入水中,飄得無影無蹤。義父的眼睛有了光彩,從二傻子變回了正常人,看著漸漸平靜的水面,一言不發地回家。每年,義父都重複同樣的事,做鞋子,看天,看雲,扔鞋子。

「多可惜啊,那麼好的鞋子了。」三月在樹上,遙看著師父遠去的背影,「咦,他不回家吃飯呀?怎麼往西走呀。」

木生連眼皮都不動一下:「你的好姐妹今天大婚,你不知道?他必然是去皖城喝喜酒了。」

「大婚?」三月身子一晃,急急從樹上跳下來,「嫁誰?」

「大喬嫁孫策,小喬嫁周瑜。」木生慢慢睜開眼,「怎麼,高興得笑都笑不出來了?!」

這樣一個消息,她確實該很高興才是,可是,怎麼笑不出來呢?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去按皖城,去看他……不不,看他們。

三月匆匆離去。木生端坐原地,矜貴得像一尊神像。背後,慢慢移出一個身影。

「老道士只怕已在皖城外等候許久了。」煙夏站在他旁邊,輕輕說。

如果一定要在他們兄妹三人的生命中找個天敵,那,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老道士當之無愧。

追根究底,若沒有老道,他們三人成不了兄妹。

他們是風箏,起碼那時候他們以為自己是。雪白的六角形,最簡單的形狀。但他們從未思考過自己從哪裡來,彷彿一睜開眼,他們就是這世間的一員了。他們每天做的唯一的事,就是飛翔,不斷地飛。他們也見過別的風箏,花花綠綠,各式各樣,但它們的線,都被下頭的人拽著,沉浮由人不由己。

他們也有線,就在身後,不過很短,還是黑色的,像個滑稽的小尾巴,敢沒有人拽住它。

老道出現前,他們三個在各自的天空毫不相干地生活,素不相識。但,那個冬日的雨天,他們被抓了。

老道踩著雲朵,揮舞著指塵,念著他的咒,他們便再也飛不動了。下墜下墜,一直墜到那黑黑的鐵盒子里。盒子被關上前,最後的那道光線里,是老道士風霜成皺的臉,他就說了兩個字:妖孽。

盒子被重重關上了。關了多久,誰知道。

他們三個,相識在盒子里。

漫長的歲月,從此局限在這方冰涼狹窄的世界。

不能飛,不能動,那就說話吧。

三月的話最多,連木生與煙夏的名字都是她順口胡諂出來的。她說木生肯定是木頭生的,那麼不愛說話。煙夏的聲音最好聽,溫柔輕飄,像煙雨朦朧的初夏。因為她喜歡三月的天氣,所以就叫自己三月。她完全沒有一個囚犯的覺悟,用一切辦法尋找樂趣。

「她跟我們很不像。是吧?」木生始終不曾睜開眼,像是在問煙夏,又像是在問自己。

「義父說,這次入選的償願仙官,是去戰神麾下任職,而且只有兩個名額。」煙夏的眼神里,是刻意裝出的平靜,「什麼五穀神病役神,跟戰神相比,簡直泥塗無光。如果我們能順利入選,此生再無遺憾。」她頓了頓,嘴角揚起冷冷的笑,「三月既然不想當神仙,我們就徹底成全她吧,木生哥哥。」

木生仍然像尊雕塑,坐在他的樹下,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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