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別 第二節

「我要是你,就不理會這些無聊的女人。」

背後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坐在宿舍東翼露台上正在看信的章三楓,警覺地回過頭。

露台上不易被發覺的拐角處,他弔兒郎當地斜坐在灰白的大理石欄杆上,背靠著爬滿了常青藤的牆壁,褐色的頭髮在重新探出的陽光里,微微地發紅,穿得單薄而低調,只是一件乳白色毛衣加灰色背心,一條暗藍格子的圍巾隨意地搭在脖子上,而懷裡,一把老舊的吉他被他穩穩抱住,他的眼睛專註地盯著琴弦,試著撥了幾個音符。

「我鑰匙你,就不會偷偷摸摸躲在人背後。」章三楓哼了一聲。這個男人她見過的。

大概是上周,她在清晨被一場噩夢驚醒,夢裡,弟弟就站在教堂背後的花園裡向她招手,神色焦急而痛苦,想喊她卻喊不出聲,然後,一隻巨大的怪獸從花園的土下伸出,將弟弟拽人了無盡的黑暗。

她著魔般從床上跳起來,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跑到教堂背後的,只記得自己滿心悲傷地喊著弟弟的名字,拚命地挖著地上的土。

有人經過,問她在幹什麼,她愣了愣,隨口說自己在種豆子。問她的人帶著一臉的怪異之色快步逃開了。

「這裡的土壤長不出你想要的豆子。」又不知過了多久,一雙微溫的手,把她指尖已經滲血的雙手從土裡拉了出來,抽出一張乾淨的,帶著淡淡香氣的手絹,小心地除去她指間的泥土與血跡,「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的手也是身體的一部分,何苦如此不愛惜。」

說話的人語調,娓娓動聽,像條適時而至的救命繩索,將她從噩夢裡徹底拽了出來。

她喘著粗氣,慢慢轉過一頭冷汗的臉,乾澀而脹痛的眼睛裡,映入了他燦爛而禮貌的笑容。

那天,他還是穿著相同的衣服,單薄,但不覺得寒冷。這個人,有一種天生的,與溫度無關的熱量。

「你會講中文?」章三楓看他的五官,標準的東方仁,雙眼皮大眼睛,鼻樑又直又高,兩片厚薄適宜的嘴唇塗著膏似的,健康潤澤,身形高挑標準,骨骼與肌肉的分布都恰到好處,接近小麥色的皮膚,被身上素淡的衣服一襯,透著一種粗獷又細膩的味道。

這樣的男人,很難引起任何人的反感。

「我也是中國人呢。」男人一笑。

章三楓看他並未穿校服,而年紀又很輕,猜測他是那些夜不歸宿,脫了校服去外頭泡吧瘋玩的傢伙之一。

「你還不回宿舍的話,你們的尼克先生不會放過你的。」她提醒道。

男子笑出了聲,說:「得退回到十年前,他才能管我。」

「十年前?」

男子點頭:「我十年前才是這裡的學生,現在不是了。」

章三楓吃了一驚,脫口而出:「你幾歲到的玫瑰十字?看你的年紀,不會超過十八歲。」

「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來的吧。」他認真地回想,歪著頭,猴子一樣撓著後腦勺,姿態居然十分可愛,「只能說,我看起來太幼齒了吧。」說罷,他的目光落在她綉在校服領口處的名牌上,慢慢拼著:「sanfeng……zhang?!你不會叫張三丰吧?」

關於她的名字,他不是第一個表示驚訝的人。

「立早章,生於凌晨三點,我媽媽最喜歡楓樹,所以章三楓,跟太極祖師沒關係。」章三楓解釋道,她很少跟一個陌生人說這麼多話,但這個傢伙讓她很放鬆,交談也變得十分自然。

「原來如此。」男人恍然大悟,輕輕握握她的手,「我叫懷特,曾經是這裡的學生,還是風頭一時無兩的校草!現在是這裡的老師。」

「懷特老師……」她重新打量他,這傢伙從頭到腳哪有一點為人師表的樣子,「你真是一畢業就在這裡當老師?」

他點頭:「當然,快七年了。」

一聽這話,她突然猛抓住他的手,問:「那你認識一個叫霍繼堯的中國學生么?男的,三年前入學的!」

「霍繼堯?!」他愣了愣,「你跟這個人很熟么?」

「我親弟弟!」章三楓從他的表情里見到了莫大希望,語無倫次地說,「我知道他在這裡!可我找不到他,我問過這裡的學生,還有貝爾太太,他們都說沒有這個人,警察說他根本沒入境。我來這裡就是為了找他的!你認識他對不對?」

他的表情很快恢複了正常,搖搖頭:「不啊,我是被你的反應嚇了一跳。我真沒聽說過這號人物呢。既然警察都說他沒入境,那他肯定沒有到英國。」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也真怪,你們既然是親姐弟,居然都不是一個姓呀。」

又一個希望的肥皂泡破掉了,她垂下抓住他的手,說:「我是跟媽媽姓的,他是跟爸爸姓。」

他若有所思地站直了身子,認真道:「我覺得,你應該去別處找找看。」

「不!」章三楓堅決地搖頭,抬起臉,一字一句對他說,「他在這裡!」

「憑什麼這麼肯定?」他一挑眉。

「感覺。」她看著他的眼睛,毫不心虛,「我們是雙胞胎。」

對視半晌,他聳聳肩,說:「好吧,我會幫你去內部檔案室查一下,看看這中間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我自己都覺得幫你這個忙是多餘的。」

她喜出望外,絕處逢生的激動,讓她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了出來。看著失控的她,男人忽然問:「如果你永遠也找不到你弟弟呢?」多煞風景的一個問題。

「最壞的結果……」章三楓喃喃,然後直視他,「就算我弟弟被困在地獄,我也會用自己換他回來。」

「真是好氣魄呀!」他啪啪地拍了幾下手,看定她,問,「為什麼這麼不顧一切?」

「因為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們的感情,已經深到了彼此的生命里。」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點點頭,掏出箇舊舊的小本子,在上頭寫下:感情癥狀第51種——奮不顧身。寫完,他轉身離開。

她自己已經是怪人了,可這個懷特老師,比她還怪。

那天之後到今天,他們再沒見過面,也沒在學校里碰到過他,他不是說他是老師么,難道不用上班的?還有他承諾過要幫自己的事,不會只是敷衍吧,她忍不住向貝爾太太打聽這位懷特老師,說起他,老太太一臉不屑,說這傢伙不過是仗著長了一張好臉孔,彈得了幾首吉他曲,便賴在學校里混吃的米蟲。只有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女生才拿他當寶,整天追在他屁股後頭犯花痴。

看來貝爾太太真是十分不喜歡這個男人。

此刻的露台上,看著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的他,章三楓再是不喜歡他,仍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走到他面前問:「你的調查結果呢?」

他仍然舒服地靠在牆上,修長的手指懶懶地撥動琴弦,愛答不理地說:「沒有結果。」

「那,再見。」她不想再求他幫忙了,貝爾太太說得不錯,這傢伙根本不靠譜。

「等等,裡頭的內容是什麼?」他的琴聲突然停住,他看著她手裡的黑信封,「今年的試膽會,她們想出什麼更有技術性的題目了么?」

「你作為老師,難道不該禁止這種無禮又無聊的行為么?居然還對裡頭的內容有興趣?」章三楓狠狠瞪了他一樣,拔腿就要走。

誰知他動作更快,一下子跳下來,擋在她面前,不由分說搶走了她的黑信封,抽出信箋讀了出來:「在本周末的夜裡,潛入玫瑰十字最著名的前任校草白玉糖的家裡,取出他卧室里那個獨一無二的,綉著一對鴨子的枕頭。如果失敗,章三楓同學以後的生活,會越來越艱難坎坷。我們保證。——玫瑰十字女生會。」

章三楓幾次想把信搶回來都未遂,這傢伙個子又高,動作又靈活,氣得她牙痒痒,厲聲道:「你太沒禮貌了!」

「拜託,我這是在幫你的忙呢!」他吸吸鼻子,問,「你真要接受這場試膽會?」

「我覺得,讓女生會的人一次性閉嘴是最好的。」章三楓冷冷道,「我要讓她們明白,她們永遠也沒辦法讓我坎坷。」

「嘖嘖,看來中國姑娘要發飆了!」懷特笑道,「可你知道那個白玉糖是誰,住哪裡嗎?」

「我會查!」她白他一眼,「我要走了,讓一讓!」

「白這個姓氏,翻譯成英文,就是white,懷特呀。哈哈哈。」他不讓,反而叉腰大笑。

章三楓一陣猛咳,指著他:「你……」

「歡迎章三楓同學今晚潛入我的卧室!」他一本正經地走上前,又對她附耳道,「不過友情更正一下,我枕頭上繡的不是一對鴨子,是鴛鴦,外國小姑娘搞不太清楚。呵對了,我家地址我留給你,寫在信箋背面的哦。」

「你……」章三楓咳得眼淚直流,最後眼睜睜看著他揚長而去。

當天深夜,她猶豫再三,本來想放棄,可一想到如果不給女生會一個下馬威,以後少不了被她們繼續騷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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