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理髮店

到理髮店去一趟是金田一耕助早上就冒出的念頭。

「您打算住在干光寺?但是寺院雖很清幽,生活上卻多少有些不方便哪!」

理髮店的老闆清公一邊替金田一耕助梳理那一頭亂髮,一邊問道。

「反正我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了。再說,我現在也沒什麼地方可以去。」

「唉!看來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老闆,您的故鄉在哪裡?看樣子您好像不是這島上的人。」

「我啊!我是個流浪漢,幾乎走遍全日本。對了,先生是東部人吧?」

「我嗎?我跟你一樣也是個流浪漢。最近剛從新幾內亞流浪到這裡來。」

「那是因為戰爭的關係,本來就無可奈何呀!你是東京人嗎?」

老闆又再問了一次。

「嗯,被抓去部隊以前,我住在東京;返鄉回來一看,到處都被燒得光光的,無處可去,只好在各地流浪。」

「這樣啊!你看起來無精打採的,是不是身體哪裡不舒服?」

「我的身體還算好,就是渾身沒勁。」

「經歷了一場愚蠢的戰爭,誰都會沒勁的,你就安心在寺里住下來吧!有本地最大的船東當靠山,還怕什麼?對了,你要旁分嗎?」

「不用了,就照原樣把周圍剪短一些就行了。」

「每個人對髮型的要求都不一樣,你這一頭頭髮呀,連梳子都沒辦法梳。」

「別這麼說,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頭髮變成這樣的;想當初剛進軍隊時,被剃了個大光頭,蠢得就像被剃光毛的綿羊,讓我傷心了好久呢!」

「哈哈哈哈,如今頭髮這麼長,是不是就不用擔心感冒了?」

獄門島惟一的一間理髮店的老闆清公在橫濱待過很長一段時間,所以語調中帶點江戶腔。

可是他的江戶腔跟金田一耕助的東京腔一樣,摻雜著一些方言,聽起來有點怪怪的。

金田一耕助看著斑駁的鏡子,心中思量著。

今天來不就是為了想從這個理髮師嘴裡打聽這座島的情況嗎?

金田一耕助到這座島上已經十天了,因為有鬼頭千萬太的介紹信,所以不管去哪裡都受到很好的招待,但是他卻感到每個人都在適當的客氣之外,隱含著對外鄉來客的某種警戒。

此外他也發現,鬼頭千萬太去世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獄門島,每個人都帶著不安、惶惑的神情,就像漁夫看到水平線遠方浮起的烏雲,就能測出暴風雨一樣。人們有一種籠罩在死亡陰影中的感覺。

為什麼鬼頭千萬太的死會引發這麼大的震撼呢?他們的心中到底在怕什麼呢?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又想起鬼頭千萬太臨終時所說的話。

「去獄門島……去救我的妹妹們……妹妹們會被他們殺死的……表弟……表弟……」

理完髮後,老闆開始幫金田一耕助修臉。

「到底鬼頭家有多富有呢?」

金田一耕助試探性地看了鏡中的老闆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道。

雖然從老闆塗抹肥皂的手勁,他感覺出老闆心中有些不愉快,不過還是接著以輕鬆的口氣說:

「我很好奇耶!」

「他們不只是島上最大的船東,就連附近的島上也沒有這麼大的船東!」

老闆終於回答。

「做船東真的那麼好賺錢嗎?」

「當然了!」

根據理髮店老闆清公的說法,漁夫分三個等級,最下面的等級類似農村裡的佃農,既沒有船也沒有魚網,但人數卻最多。

其次是有船也有魚網,只是船比拖網船小許多,他們相當於農村裡的自耕農。

最上面的當然是相當於農村裡大地主的船東,而且他們通常比農村裡的地主還要刻薄。。

「我以前也曾在農村住過,曉得地主賺錢的方法。一般來說,地主跟佃農之間視耕種情況訂租約,通常是四六分賬,地主成天叼著煙斗,卻會有全部收成的十分之四進自己的口袋。而且農閑的時候,佃農可以自己種些雜糧,對生活也不無小補。然而船東跟漁夫的關係就不是這樣了。船東有船、有網、有漁業權;而漁夫們什麼都沒有,因此魚貨全是船東的,漁夫只靠領日薪過日子。」

「這不是跟都市裡的資本家與勞工的關係一樣嗎?」

金田一耕助皺起眉頭說。

「是的,雖然大豐收的時候船東也會請客啦,給獎金啦,但歉收的時候,船東就沒那麼慷慨了。對漁夫們來講,不這樣無法養家糊口,所以也沒什麼好爭的。」

清公忿忿不平地說。

「對了,我倒是想看一看捕魚船上的魚網是什麼樣子?」

金田一耕助沒話找話說。

「你問魚網有多少種?讓我想想看,有綢魚網、壺網、沙丁魚網……就拿沙丁魚網來講吧,我們這裡只有小沙丁魚,而捕這種魚的魚網只有船東才有,而且還要配上二三艘八挺櫓才行,是需要大資本才能買得到。

「島上的漁夫都抱著生死由命的想法,人人都有及時享樂的心態,喝酒、打架、採購,經常使他們透支精力,因此漁村裡船東跟漁夫的關係,比農村裡抵住跟佃農的關係還緊密。當然,身為船東沒有兩把刷子也不行。畢竟他們面對的不是溫馴的佃農,而是性格粗暴的漁夫。如何能照顧到他們,又不至於放縱他們,這中間的分寸著實很難掌握。不過談到對待漁夫,去年去世的鬼頭家前任老闆嘉右衛門,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話題終於扯到鬼頭家了,金田一耕助雖有點緊張,卻仍裝作很輕鬆的樣子說:

「這個嘉右衛門就是千萬太的爸爸吧?」

「是祖父啦!」

清公立刻大聲地糾正道。

「他平日精神很好,雖然身材短小,卻是個很有膽識的人,也是個好老闆,在島上大家都稱他為太閣大人。可是去年他由於受不了戰敗的刺激,突然去世了,只活到七十八歲。」

「那千萬太的父母呢?」

金田一耕助最感好奇的地方就在這裡。

他記得最初到鬼頭本家去通知千萬太死訊的時候,除了月代、雪枝、花子三姊妹,以及叫早苗的女孩之外,還見到一個大約五十歲左右、長得很難看的女傭,在那個偌大的府鄰里,竟然看不到半個男人,這實在讓人太奇怪了,況且千光寺的和尚也對他說過:

「其實你也可以住在這裡,只不過這裡全都是女眷,似乎不太方便。」

所以金田一耕助才會跟和尚到他的寺院住。

「聽說千萬太的母親生下千萬太之後不久就去世了,而他的繼母也死了很久了。」

「喔!這麼說那三位小姐跟千萬太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嘍?」

「是啊!」

「那千萬太的父親呢?」

「與三松嗎?他還活著,只是現在正生病,平常不見人的」

「生病?生什麼病?」

「這……告訴你吧,你可別往外說,他啊,瘋了!」

金田一耕助驚疑地瞪大了眼睛,這實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瘋了?那他現在住在醫院裡嗎?」

「不,他仍住在府邸里。聽說鬼頭家專門蓋了個禁閉室,把他關在裡面。這件事大概有十年了吧!唉!我連他長的是什麼樣子都記不得了。」

聽到這裡,金田一耕助想起來了,上次他到鬼頭家時,似乎曾聽到一種類似野獸咆哮的怪異聲音,使他不由地感到有點害怕。

「嗯,那個瘋子會打人嗎?」

「不會,不過他平常雖然很安靜,但發起瘋來還是不好對付的。奇怪的是,那個叫早苗的女孩,只要喊他一兩聲,他就會平靜下來了。但奇怪的是,他發瘋時,一遇到女兒,病情就會更加惡化……唉!真搞不懂他。」

「這……還真奇怪呢!」

「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那三個女兒把自己的爸爸當做動物園裡的老虎、獅子似的,沒事就去惹他。他睡覺的時候,她們就拿東西伸進格子門戳他,或者丟紙團去騷擾他,然後三個人在那裡嘻嘻哈哈地笑……誰聽到這種事都會覺得不舒眼,連我這個從外地來的人,都覺得難以接受!」

金田一耕助也發現,這三個女孩在聽到自己哥哥的死訊時,竟然還有心情關注頭髮的樣式、和服的帶子等等瑣事。而且和尚在談正經事時,她們卻低著頭嘻嘻哈哈地笑著、相互拉扯袖子、手肘拐來拐去的,顯得十分不正經。

同時,又因為那三個女孩都長得很漂亮,更給人一種輕狂病態的感覺。

金田一耕助覺得這三個女孩真像希臘神話中的長髮女蛇妖三姊妹。

長發女蛇妖本來是個美麗的處女,為了跟密涅瓦(MINERVA)比美,於是三個姊妹都變成頭髮像蛇、有老鷹翅膀和黃銅爪的怪物。

鬼頭家的三姊妹在某些方面,的確讓人覺得具有妖魅般的神態。

「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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