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四姨

一張黑白照片上,一身白裙的少女羞澀又略帶憂鬱地望向照片外的世界。那少女似曾相識!仔細想想,竟和楚懷山工作室里那張油畫上的女子有幾分相像,也就是和楚懷山的母親有幾分相像。

因為她是楚懷山母親的妹妹。

楚懷山的四姨!

在楚家小樓門上撳響門鈴的時候,已過晚上八點半。在細雨打屋檐的輕語中,那蘭很快聽見了下樓的急促腳步聲,和以往輕輕慢慢走下樓的腳步聲全然不同,她立刻知道來應門的不是四姨。

楚懷山給那蘭開了門,門前略暗淡的燈光也掩不住他臉上的焦急之色。那蘭問的第一句話是:「你會彈古琴嗎?」

「古琴?」楚懷山一愣,隨後臉上的焦急變成愧色,「你不要,誤解,我只會,大提琴、黑管、圓號,不會古琴,書房裡的,不是……附庸風雅……」

「四姨,你四姨會彈古琴,對不對?」

楚懷山一驚:「你怎麼,知道?」

那蘭問:「四姨呢?她在哪兒?」當楚懷山的臉色又轉為焦慮,那蘭頓時明白:「她出去了?」

楚懷山點頭道:「很奇怪,她平時,雖然常出門,但很少,夜出。更不會,這麼晚,還不歸!」

那蘭知道,楚懷山患有廣場恐懼症,離不開家門,廣場恐懼症的病人因為常年在家中室內,往往會對居家照顧他的家人產生心理上的依戀,一旦失去這樣的可依賴者,會變得極為焦躁不安。晚上八點半,對適應夜生活的達人們來說,不過是黎明破曉,但對楚懷山而言,確是很晚了。

「你不要著急,」那蘭無力地勸慰著,「我們想想辦法。」

「打了她手機,不接。」楚懷山額頭冒著汗,在小小門廳里不停踱步。

先判斷一下,楚懷山對四姨的依戀究竟多深。那蘭問:「四姨照顧你多久了?」

「從我,母親去世,到現在,三十年總有了。」楚懷山不解地看一眼那蘭,這和找到四姨有什麼關係?

「四姨的姓名是什麼?」那蘭努力回憶米治文的病歷和犯罪史。

「楚歡。」

可惜病歷里即便有人名,也是用的代稱。犯罪史里更沒有楚歡這個名字。

「她一直照顧你,靠什麼生活來源?」

「以前,外祖父有些遺產、稿費、版稅,四姨以前,上班,也有積蓄,不多,畢竟當時,只是小護士……」

那蘭腦中風暴襲過,突然間,許多疑問大白。

「我可能知道四姨在哪兒了。」她轉身到了門口,又回頭問:「能跟我一起去嗎?」

楚懷山幾乎如影隨形地跟到了門口:「沒有四姨,就沒有我,你說呢?」

普仁醫院重症病區的一間病房裡,醫護人員穿梭,正在為一個病人做急救。那蘭看到這一派忙碌景象,心裡一沉,難道米治文走到了生命的臨界點?她突然有種不該有的失落:還有太多的問題沒有從這古怪的老頭嘴裡擠出,他就要徹底失聲了?

看到這麼多人,楚懷山的身體微微打戰。那蘭囑咐他在護士辦公室里稍候,見市局安排負責監視米治文的便衣走了過來,對她說:「別擔心,不是米治文,他這兩天一直在昏迷狀態中,但好像沒有立刻就掛的意思。出問題的是另外一個病人,大概熬不過今天晚上了。」

那蘭心情沒有任何輕鬆的感覺,推開病房門。

病房的一邊,淺藍色的帘子拉著,帘子另一側傳來盡量壓抑住的人語和儀器的低鳴,顯然搶救工作正在進行中。病房裡還有兩張床,陰暗中一片沉寂,正中米治文的病床前立著一位護士,白色的護士服和床頭後的白牆幾乎融為一色,遠遠看去只是一個淺淺的影子,如鬼如煙。

如果尋常夜裡,病房裡出現這麼一位護士,不會有人注意,在今晚的急救中,同樣沒有人注意到另一張病床前默立的這位護士。

那蘭走到那護士身後,發現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病床上形銷骨立的病人,根本沒有在意那蘭的走近。

「那些書,你是怎麼給他的?是自己到監獄中心醫院親手傳遞給他?還是通過你的護士朋友、也許其中一位正好在監獄醫院上班?」

那護士身軀微震,緩緩回過頭,她戴著口罩,又在病房陰暗的牆邊,那蘭還是能認出,她就是四姨。

「怎麼給他的?又有什麼關係嗎?你可以放心,裡面沒有任何陰謀詭計,沒有任何越獄指南,沒有血巾斷指案。」四姨冷冷地說。

「你好像不覺得很震驚,你們的小秘密被揭穿了。」

四姨不屑地一哼:「需要我高聲讚頌你的聰明睿智嗎?你和大山都不是笨蛋,你們兩個腦袋湊在一起合計,遲早會發現我這點小歷史。」

「你也是米治文的受害者!你難道不恨他!」

「恨他的都是不了解他的人!」四姨努力忍著沒有叫出聲,「如果你知道他小時候經歷過的那些事,怎麼還會恨他?」

那蘭搖頭:「我想我已經知道了很多他小時候的事,但還沒有找到任何殘害女性的理由!」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不願去相信?你真的看不出來,他每每在得到女孩子青睞的時候就要露出醜惡面目,是在把她們從身邊趕走!他知道自己骨子裡隨時會發出來的惡,會傷害這些女孩子!懂事的,像我,就走了,遠遠地、暗暗地念著他;不懂事的、倔強的,像那個女老總、以前那個自殺的女孩子,她們要硬來,結果就是受傷!你喜歡研究犯罪的,倒是仔細想想,聽說過哪一個像米治文那樣永遠『不遂』的強姦犯嗎?這樣的人,會成為十幾起成功綁架兇殺案的罪魁禍首嗎?」

那蘭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說的不無道理。

或許,四姨真的是唯一從米治文作惡根源來看待一切的人。

「你是說,血巾斷指案,不可能是米治文做的?」那蘭輕聲問,明知答案,「但他是怎麼知道那些屍骨的埋藏點?」

四姨說:「當然是別人告訴他的,比如在江城坊監獄裡。監獄是改造人的地方,有時候也是害人的地方。」

那蘭搖頭:「江城坊是重刑犯監獄,進去的很少有人能出來,近兩年釋放的,早都被排除了作案的嫌疑。米治文為什麼說血巾斷指案還會繼續發生?」

「了解他,理解他,同情他,並不代表相信他說的每句話。」

「四姨!」兩人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叫。

楚懷山大概在護士辦公室等不及了,自己闖進了病房,但似乎搖搖欲墜。

四姨憤怒地盯了那蘭一眼,衝上去扶住了楚懷山:「大山!你這孩子!」她再次回頭怒視那蘭:「你難道不知道大山的情況?你為什麼要這麼晚帶他出來?從你第一次上門來我就知道你會毀了大山!你是那種為了達到自己目的,不在乎犧牲別人的人!」

楚懷山呼吸有些急促:「是我自己,要來的,和她無關!」

那蘭說:「前幾天跟蹤我的,是你!我兩次昏倒、遇險,都是你在後面看見了,告訴了楚懷山!你甚至在清安江邊我暈倒後挪動了我的身體,讓我頭朝下、腳朝上,幫助血液往大腦迴流!你是護士,所以有這方面的經驗!」

四姨說:「你不用謝了!這習慣養成,還是要歸功於你那次把大山帶到江大去。你知道嗎?多少年了,那是第一次大山離開我,跟著別人出門!」她看了一眼楚懷山,楚懷山臉色慘白。

類似護犢母愛的佔有慾,一種常見的心理扭曲,素來是婆媳關係的殺手鐧,沒想到發生在這樣的背景下。

那蘭努力讓自己心情緩和下來,柔聲說:「沒有任何人能代替您對楚懷山無微不至的照料,我只是從專業角度出發,試圖通過鼓勵他外出,少量多次地接觸外界,緩解他對外界環境的恐懼。也許我操之過急,可以慢慢再試。」

「免了吧!」四姨擺手不止,「不要有『再試』了,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是你自作多情,大山不見得想要打破他習慣安穩的生活,接觸外界?」

那蘭再次無語。

「四姨!」楚懷山語氣里的不慍之情明顯,「你這樣說,不好。」

楚懷山最「言重」的話,大概也超不過「不好」了。

四姨睜大了雙眼看著楚懷山,彷彿不敢相信他說出那樣的話來:「你……你怎麼能對我這樣說話?你難道真的翅膀硬了?你難道認為自己真的能離開我們的小樓,真的能離開我?」

楚懷山負氣道:「為什麼?不能!」忽然轉身大步離開了病房。

那蘭還是第一次意識到,楚懷山人高腿長,走起來原來可以很快。

本以為四姨會立刻追上,拽住一時衝動任性的楚懷山,孰料她只是再次轉向那蘭:「你看到沒有?這樣的後果是你想要的嗎?」

那蘭說:「這樣未必是最差的結果。」

四姨看一眼病床上的米治文,長嘆一聲,恨恨地走出病房,那蘭猶豫了一下,也看了眼米治文,無聲無息和鄰床病人的命運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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