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苦兒流浪記

江京市兒童福利院過去叫江京市孤兒院,再前身是天主教會辦的聖母孤兒院,位於舊法租界,屬文園區,離江京大學不遠,斜對面就是江京市天主教大教堂。時值周末,院門口出乎意料的熱鬧,滿眼都是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估計是利用周末來為孤兒獻愛心的志願者。

那蘭讓陳玉棟稍等,自己徑直走向院門。門邊閃來一位戴眼鏡的白面書生,笑問:「請問學妹是哪個學校的志願者?在名單上鉤一下吧。」

原來自己還能被學弟們誤認為小師妹,那蘭難免有點得意,隨即想起這年代裡,江京各大學的男生只要見到女生,無論大小,統統稱為學妹。她笑問:「你和福利院里的人熟嗎?」

那男生說:「我是江醫學生會的,組織在這兒的志願活動第三年了,和院里人很熟。」

「你知道誰是福利院最老資格的員工嗎?」

「為什麼?你是幹什麼的?」

那蘭輕聲說:「市公安局。」

那男生口吃了一會兒,說:「你……我……看……看不出來。」

「我洗耳恭聽呢。」

男孩想了想,說:「我知道最老的福利院員工應該是一位叫趙姐的。」

那蘭皺眉:「趙姐?」

「是啊,所有人都這麼叫她……哦,我沒說清楚,叫是叫趙姐,其實都八十幾歲的老太太了。」

「是這樣啊。」那蘭略略失望,「已經退休了,到哪兒去找她呢?」

男孩笑笑說:「就在福利院啊。她是老院長,退休後也一直在福利院里住,據說她就是以前天主教孤兒院里嬤嬤們帶出來的孤兒,沒有家,孤兒院就是她的家。」

剛拜見了八十多歲的米涌璉,又要見八十多歲的趙姐,那蘭覺得今天像是老年節。據那男孩說,趙姐退休後堅持在福利院住,也是因為離不開那些孤兒們,福利院對她特殊照顧,讓她繼續留在住了幾十年的斗室中。

趙姐的屋子裡除了床和桌椅、小小衣櫃,勉強只能再站兩三個人,那蘭和陳玉棟正好將剩餘空間填塞。趙姐的臉上布滿了經過八旬滄桑的老人應有的皺紋,但神清氣爽,說話乾淨果斷,她身架略佝僂,可行止絲毫沒有拖泥帶水,一看就是那種很能幹的女性。她胸前掛了一枚小十字架,說話時會不自主地去摸一下。她帶著那蘭和陳玉棟出來,在福利院里慢慢溜達。

「過去不懂科學化管理,對孤兒的資料保存得真是不太好,又經過幾次大變動,」趙姐聽陳玉棟說明來意,有些歉疚地說,「五十年前的東西,肯定都沒有了。」

那蘭取出那張市局還原米治文年輕容貌的圖像,問道:「您還記得他嗎?」她不知道五十年來趙姐看過多少孤兒被收容、成長、被領養,只好試試運氣。

趙姐微笑說:「我記得每一個在孤兒院待過的孩子。」她接過那蘭手裡的圖像,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副老花鏡戴上,看了一忽兒,臉上笑容漸漸淡去。那蘭輕聲說:「您認出他了?」

「米治文。」趙姐嘆了一聲,「前幾年聽說他犯了罪,好像是強姦殺人。」

「未遂。」那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客觀,「看來電腦復原的回溯圖像還有一定的準確性。您的記性也太好了!」

趙姐說:「有些孩子有特點,更容易被記住。米治文……先是他特別瘦,倒不是營養不良,就是瘦,記得好像他原來家裡條件還算不錯的,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那麼瘦。還有就是這孩子有才華,會拉二胡。」

「了不得。」那蘭輕聲說。民樂的十八般武藝,看來米治文樣樣精通。

趙姐說:「其實不光二胡,他還會彈古琴、古箏、笛子,只不過當時孤兒院里只有西洋風琴和一把斷了弦的廢舊二胡。他當時不會彈風琴,自己動手把那二胡修好了,有機會就咿咿呀呀地拉,春節、中秋、兒童節,院里組織文藝演出,他都會上台拉曲子,《二泉映月》啊什麼的,還真不錯。後來他自己鼓搗鼓搗,竟然把風琴也彈會了,有一陣子孤兒院的孩子們練大合唱,都不需要專門到外面請伴奏了。」

陳玉棟說:「聽上去是個會招老師喜歡的孩子。」

「受器重是肯定的,但他是個挺古怪的孩子,從不和別的孩子說話或者一起玩兒,早操或者體育課的時候,就一個人坐在邊上發獃,說他多少次、罰他多少次都沒用。因為他在宿舍里從來不說話,別的孩子就叫他『小啞巴』,有時候難免會欺負他。」

那蘭心裡一嘆,又一個幼年時的創傷,又一條需要發泄的理由。她問:「米治文在孤兒院待了多久?後來被領養了,還是在孤兒院長大後自謀生路了?」

「他失蹤了。」

那蘭一驚。

趙姐停下腳步,微微抬頭,想了一陣說:「他好像是十來歲進來的,十一?十二?記不清了,在我們這兒待了大概四五年。也就是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突然就不見了。他本來就不多的一些衣物行李,一起不見了。」

「哦,他是出走了,有計畫的。你們事先沒看出來?」陳玉棟說。

趙姐說:「米治文就是那樣一個孩子,他因為從來不說話,他想什麼,打算做什麼,沒人會知道。」

陳玉棟問:「他去哪裡,你們有沒有什麼看法?會去投奔親戚什麼的嗎?」

趙姐搖頭說:「我們去米礱村問過,沒提失蹤什麼的,就是去看了看,沒找到他,也沒再花更多精力去找,那個年代……那是個很特殊的年代,姑娘你肯定想不到,當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十幾歲的孩子都能坐火車,到全國各地跑,上山下鄉、串聯,野著呢,孤兒院的老院長被打倒了,這裡群龍無首,孤兒們跑出來揭發批鬥我們這些老師,亂得不成樣子,所以走了一個米治文,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深究。」

那蘭問:「前幾年突然聽說了他成了強姦犯,您覺得奇怪嗎?」

趙姐沉默片刻,只是重複了不久前的一句話:「他是個挺古怪的孩子。」

那蘭和陳玉棟走出福利院的時候,都有些悻悻:這次對孤兒院的造訪似乎無甚幫助。

「你們等等!」趙姐重又出現在院門口,叫住了二人,「我剛才又想起了件事兒,也許對你們有幫助。米治文剛到孤兒院的時候,從家裡帶了一台收音機,有一陣子,他隔些天就會抱著聽一陣。我後來留意了一下,發現他聽的是一部話劇,同樣的話劇,那個時候經常重播,但好像後來不播了,他也就不聽了。」

話劇!那蘭想,他是不是在聽媽媽的聲音?

「是曹禺的話劇,《家》,改編巴金的,小說。」楚懷山在電話里說。他在市圖書館的一個舊報影像資料庫里找到了1964年到1965年間的江京人民廣播電台節目表,每周六晚上7點到8點是一個叫「文藝之窗」的欄目,在那段時間裡重複播放過話劇《家》的錄音剪輯。《家》從四十年代誕生至今,不知多少劇團演過,江京人民廣播電台播放的是本市話劇團和基層文藝積極分子在1960年聯合演出的版本。

那蘭說:「黃慧珍一定參加了演出。」

「演員表,我這裡有。黃慧珍,飾鳴鳳。」

那蘭中學裡讀過《家》《春》《秋》,記得鳴鳳是其中的一個悲劇角色。

「這就完全可以解釋米治文的行為了。他母親離家出走,他十來歲的孩子,一定對母親還是很思念,話劇里的鳴鳳,大概是黃慧珍留給他唯一的紀念,所以才會反覆在收音機里聽。」那蘭自言自語說出想法,又問,「有沒有辦法搞到錄音?」

楚懷山說:「我試過,打了幾個電話,圖書館、檔案館、電台、話劇院,都落空。為什麼要,錄音?」

那蘭說:「只是好奇,想聽聽他媽媽的聲音,如果能見其人就更好了。」

手機「咚」的清脆一響,一張圖片發了過來。

一張黑白舊照片,像上是清麗出塵的一名女子,民國時期女孩子打扮。那蘭問:「就是她嗎?米治文的母親?」明知故問,雙眼停在黃慧珍的嘴角上,那嘴角本應帶著笑意的,但不知為什麼沒能彎上去,反有點向下撇,透著份哀怨氣。

「《家》的劇照,1962年,《江京畫報》。」

那蘭若有所思地說:「如果,黃慧珍真的只是失蹤,我們能找到她,說不定可以讓米治文說實話。」

楚懷山良久不言。

「怎麼了?」那蘭問。

「天真。」楚懷山答道。

那蘭嘆道:「多謝你的好評。對了,那個字,有眉目嗎?」知道問也是白問,楚懷山如果有什麼想法,會第一時間告訴她。

楚懷山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倒要,問你,因為他說,只有你能,解那個字。」

那蘭想說:「可你也得幫我呀。」但想想自己一籌莫展,楚懷山又怎麼個幫法?

為什麼一定是我?

書桌上放著那個字,一筆一畫,彎彎曲曲地像小蟲,那蘭盯它盯得久了,小蟲似乎要爬進她眼睛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