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米之家

倪鳳英的屍骨被發現後,倪培忠夫婦還沒來得及為她訂下安葬點,就雙雙暴斃。倪鳳英屍骨重現的消息雖然封鎖得很嚴,連《新江晚報》也只抓了一鱗半爪的風聲,但董珮綸還是知道了——因為深受米治文之害,她對血巾斷指案也產生了濃厚興趣,幾乎看遍了所有和這起系列案相關的資料報章。三十年前的治安新聞,用化名還不普遍,董珮綸見到過倪培忠的名字,所以當倪氏夫婦的慘案滿城風雨後,她立刻想到了倪鳳英。警方或許還能維繫不透風的牆,到了民間就罕有真正的保密。董珮綸不算太費力就找到了倪培忠那趕來處理後事的兩個兒子,聽到了那爆炸性的消息:倪鳳英的屍骨被發現了!

「安葬費用全部由我們社團承擔,我們還答應了警方和倪培忠的親屬,倪鳳英的身份保密,在兇手沒有找到前暫時用無名墓碑,避開媒體。」萬國墓園裡,董珮綸輕聲向那蘭解釋著,「承諾這點並不容易,我們這樣的新興社團,照理說最需要曝光率,需要傳媒的幫助擴大影響和聲音。」那蘭佩服董珮綸和周長路的能量和力量,萬國墓園一般下午六點關門,今晚顯然是破例為「心聲」社團加點開放。

「既然是給倪鳳英開的追悼會,怎麼隱瞞她的身份呢?」那蘭問。

董珮綸說:「除了用無名墓碑外……等會兒周院長講話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那蘭環視到場的百餘名社團成員,清一色婦女,只有周長路和陳玉棟兩位男士。

陳玉棟的出現的確出乎那蘭意料。事後才知道是周長路專門請他來的。陳玉棟和董珮綸、周長路也算老相識,當年米治文侵犯董珮綸被抓,立刻被作為血巾斷指案的嫌疑犯提審,陳玉棟也參與了案件調查,和董珮綸正式和非正式地都談過話。周長路當時負責董珮綸的治療康復,和陳玉棟有了接觸。後來董珮綸對斷指案的了解,很多得自陳玉棟。而前兩天那蘭出事,陳玉棟出現在急診觀察室,又遇見周長路。

暴力案件,讓世界變小。

在場眾人手裡都捧著一枚燭火,蠟燭裝在透明的杯中,小小的橙光搖曳。有人說:「大家靜一靜,讓周院長為今天的活動說幾句話。」

周長路說:「我們今晚的聚會,為的是一個受害者,也為我們這些幸運活下來的人,所以我沒有什麼長篇大論的發言,只是拋磚引玉,希望大家能暢所欲言,說出你們心中的感受。」話聲不隆,但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說:「今天在墓碑下的這個女孩子,生前像我們這裡很多人一樣,受到過嚴重的虐待;後來,她又很不幸地被犯罪分子殺害,同樣的令人髮指。她的生、和死,都反射著人性里極端醜陋的一面、比動物性更低檔次的一面。她在生前、死後,都是一個受害者。」

那蘭忽然覺得不安:「心聲」社團是怎麼知道倪鳳英生前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

彷彿猜到了那蘭的疑問,董珮綸輕輕搡了搡她,指著不遠處暗淡燭光里的一個人影。

莫麗雅!

周長路繼續說:「曾幾何時,我們,也都是受害者。我的姐姐,一個善良的永遠帶著微笑的女孩,自從嫁給了一個隨時隨地都會對她拳腳相加的丈夫後,笑容就永遠消失了。她忍了,認為丈夫的粗暴只是一時糊塗、暫時的怒氣,慢慢會好起來。就連我問起她的累累傷痕,她都只是搖搖頭,只是說自己不小心。她忍了一年、兩年、三年,終於她徹底消失了。她的丈夫也消失了。我是到她消失的時候、再也看不到她的時候,才聽鄰居們說起,姐姐經常被毆打,她失蹤之前,夫妻間又有過強烈的爭執,而他們對姐姐的哭喊,都習以為常了。」周長路哽咽了。

「屋子裡到處都是我姐姐的血,民警們立刻把她的丈夫作為主要的嫌疑人通緝,但這麼多年來,再也沒找到他。姐姐的屍體,再也沒有被發現。」周長路的聲音里是壓抑住的哭泣。那蘭注意到他自始至終沒有用「姐夫」來稱呼那個殺害他姐姐的丈夫。

「今天這個墓碑下是個我們素不相識的女孩子,她在被殺害前,也曾經從親友們眼前消失,許多年後屍骨才被發現。我們對案情並不了解,但有一點肯定,她是被殘酷殺害的。她屍骨的浮現,好像是再次提醒我們,對女性的暴力,年復一年發生著,家庭暴力、性暴力、人身傷害、生命的終結,在我們現在這個所謂文明進化的時代,依舊存在,依舊囂張;她屍骨的浮現,好像也是在問我們這樣一個問題:面對這無休止的暴力,女性們應該怎樣做?是默默承受,是姑息養患,還是奮爭抵抗?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想,無論我做多麼優秀的一個醫生,無論我多麼忘我地工作,我也不可能一一治癒所有受害者的傷口。只有女性自強、彼此之間互助互勵,才有機會對抗那些欺辱女性的邪惡力量。

「我姐姐被害後,因為屍骨一直沒有被發現,加上當時我們家又窮,只能按著慧山山村的老規矩,在一個山洞裡為她立了一個小小的衣冠冢。我們可以想像,還有多少受害的女性,她們的故事被歷史和社會變遷所淹沒、被忙忙碌碌的生活所淡忘,而今天我們為這墓碑下的女孩追悼,就是要告訴世界,我們不會向邪惡屈服,我們會像一家人一樣,分享所有受害者的辛酸和痛苦,總有一天,我們的聲音和團結一心產生的正能量,可以壓倒一切罪孽。」

沒有掌聲,掌聲在這個時候多餘而虛偽,只有抽泣聲和堅定地點頭。

一些到場的女子開始發言,或多或少,悲憤無拘束地流淌在夜色下的墓園。

快散會時,那蘭對周長路說:「我終於明白您為什麼和珮綸姐一起負責米治文的保外就醫事宜。」

周長路看一眼董珮綸,說:「早就聽說你擅長洞察人心。」

「哪裡,我聽您一番話,才明白,您和珮綸姐一樣,都猜米治文可能和血巾斷指案有關,希望通過他,能解開那些女孩失蹤被害之謎。」

周長路點頭說:「你猜得不錯,但說句實話,我聽說血巾斷指案的受害者真的通過米治文被找到的時候,又心驚膽戰得不得了。」

那蘭知道為什麼,也點點頭。

周長路繼續說:「別的我沒有發言權,但至少知道米治文的健康狀況,多則幾個月,少則幾個星期,遲早要去地獄報到,從犯罪歷史看,他也不是那種高效的罪犯,如果他對血巾斷指案只是知情,那麼真正的兇手就還在角落裡,看著我們的笑話,等著下一次作案的機會。我們必須要阻止下一個女孩受害!要做到這點,比較實際的也只有寄希望於米治文的合作!」

那蘭再次點頭,轉向董珮綸,彎腰湊上前,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其實你的感覺一定很矛盾,你希望米治文就是兇手,一切罪惡的化身,這樣就比較簡單;同時打內心裡不認為米治文會是兇手,那個當初你喜歡上的米治文,有點小神秘,但溫文儒雅才華橫溢,不可能做出斷指案那麼恐怖的惡性案件。」

即便在暮色下、無力燭光下,董珮綸的臉色驟變還是清晰可見。

不是那種覺得荒唐離譜的色變,而是被說中心事的色變。

「你很有想像力。」董珮綸努力擠出一句不至於太具「火藥性」的話。

「他的所有受害者,包括你,都是那種有藝術氣質、追求精神層面上情感共鳴的女孩子,米治文雖然遠遠談不上高帥,但在藝術修養上可以算得上富有,他的年紀,也會讓年輕女孩覺得可靠,就像對一位師長的尊愛。可是,就當你們顯露出親近感的時候,他卻露出了猙獰的嘴臉。只不過,他……」那蘭不知該怎麼說才不至於更深地傷害董珮綸,她想說,米治文作案似乎總是沒有做絕,每次都是「不遂」,而董珮綸是絕無僅有受重傷的受害者。

董珮綸幫那蘭說:「你想說,他作案好像不是很成功,沒有把我們這些受害者置於死地?」

「只是和血巾斷指案相比,有些不同。」那蘭輕聲嘆。

董珮綸冷冷問:「記得上次你問我米治文會不會是斷指案兇手,我怎麼說?」

「如果有機會,他會繼續完成上次沒有完成的暴行!」

「謝謝你還記得,如果你今天問我這個問題,我還是同樣的回答。」

那蘭一凜。

那蘭的推測雖然沒有得到董珮綸直面的肯定,她還是認為自己走在正確的思路上。從米治文過去的陳述,到巫寧媽媽的回憶,到董珮綸驚詫的面容,一個輪廓正逐漸清晰:愛好古典藝術的女孩子被米治文的小才華吸引,露出愛慕之意,旋即遭到米治文殘害。他是個孤魂,無親無友,而他施暴的對象偏偏是人海中難得一遇對他親近的人。只能說明一點,他懼怕親密接觸,尤其情感上的接近。

因為情感上接近的人曾經傷害過他。

如果是個被失戀傷透過心的人報復異性,其行為相當容易預測,往往是始亂終棄,佔有了異性身心後棄如敝帚,但通常不會「進化」到像米治文那樣做出暴力傷害行為。如果那蘭的推測正確,早年米治文的經歷對他傷害之深,足以令他在半夜到一個深黑地穴里通過摧殘小動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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