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雙殺一彈指

來認領倪鳳英遺物的是一對年近花甲的老夫妻。那蘭正好在市局和巴渝生討論案情,一起接待了他們。她看著他們灰白的鬢髮、顫抖的手和淚蒙的眼,一陣心痛。巴渝生介紹說:「這是我們局特邀的心理師那蘭,想和你們兩位聊聊……」

「不用!」老者近乎粗魯地打斷道,「這麼多年了,我們早就有思想準備,用不著心理諮詢。」倪鳳英在世的親屬只有兄嫂一家,這位衣著樸素的老者應該就是她的長兄倪培忠。

那蘭說:「和你們二位聊聊,是希望能更多獲得一些關於鳳英的情況,幫助警方儘快找到殺害鳳英的兇手。」

「儘快?」老者冷笑,「還要怎麼快法?這不才三十年?」

那蘭想到受害者親屬在黑暗中漫長等待的凄楚,倪培忠的奚落並非無理取鬧,便柔聲道:「鳳英的遺體被發現,可能會有更多的線索浮出來,我們要是能多了解一點鳳英在世時生活,會有助於對兇手的估計。」

倪培忠卻似乎得理不饒人:「估計什麼?不論是哪個混賬乾的,舒舒服服這麼多年,天理還是不公,你們這些小青年又能比那些老公安強到哪兒去?以前那個老陳警官呢?多能幹多敬業的人,他又怎麼樣了呢?!」他聲音越來越響,身邊的老伴兒輕輕拽著他的袖子,他渾然不覺。

「鳳英的遺體,就是那蘭發現的。」巴渝生淡淡地插了一句。

倪培忠愣了一下,和老伴一起凝神看向那蘭。

那蘭想毫不留情地問:為什麼退休老警官陳玉棟三十年前的記錄里,為你們兩位做了「合作態度不好」的評價?當年,倪培忠是一名基層的機關幹部,老婆胡青是一名食品加工廠的檢測員,人緣口碑都不錯,沒有任何前科或者作案動機,陳玉棟雖然對他們的態度不滿,但早早就排除了二人的作案嫌疑,更何況,倪家父母早亡,鄰里都知道,兄妹兩人相依為命,手足情深,倪鳳英幾乎是兄嫂一手拉扯大的。

「我這兒有個問題,當年陳警官問過,我想再麻煩你們回憶一下,鳳英生前——她長得漂亮——據你們所知,有沒有人對她垂涎或者妒忌?或者有敵意?或者欺負過她?她有沒有結交過什麼不好的人?」那蘭直視兩位老人。

倪培忠暗黃衰老的臉上現出微紅:「欺負過她?什麼意思?什麼算不好的人?那個時候,社會治安比現在好了不知道多少!我們機關家屬院,晚上幾乎用不著關門的。鳳英她是個……聽話的孩子,凡事都會和我們商量,談了男朋友,也是立刻帶回家來讓我們認識,更是從來不會像現在的女孩子那樣過夜生活。她下班就回家,幫著做家務。她失蹤那天,是夜校下課後……」他的嗓子哽住了,沒能再說下去,雙眼又現淡淡水光。

一直沒有開口的胡青接過老伴的話:「那天晚上本來是她男朋友去接她的,小夥子是民警,路上學雷鋒做好事,送一個在路上昏倒的老頭去醫院掛急診,晚了那麼幾分鐘,就沒有接到鳳英,就那麼幾分鐘……」她也說不下去了。

那蘭拿出一張照片:「這個人,你們有沒有印象?」

兩人盯著「倉頡大師」米治文的病榻照,一起搖頭。那蘭又拿出一張圖片,胡青皺眉道:「這個不是照片……這上面的人,和剛才那個瘦子是不是一個人?就是年輕很多。」她看一眼巴渝生:「以前巴隊長也給我們看過。」這是一張列印的畫像,是市局技術人員用電腦繪圖分析程序,根據米治文現在的相貌,製作的一張回溯到三十年前的「青年模擬像」。畫像上的米治文依舊精瘦,但面目斯文,可以算得上清秀。

倪培忠說:「沒見過這個人。和鳳英交往的人里,肯定沒有這樣一個人。」

倪氏夫婦走後,那蘭悵然若失,巴渝生勸慰說:「可以想像當年老陳的心情了吧,三十年無數次的查訪、詢問,無數次的碰壁。」

「至少,這次並不是一無所獲。」那蘭若有所思。

「哦?」

「他們兩個說的和以前並沒有矛盾,但有個細節不知道能不能算一個突破口。」那蘭低頭翻看著陳玉棟留下的那本記載著血巾案最初歷史的「工作記錄」,「當我問到,有沒有人欺負過倪鳳英,她有沒有結交過什麼壞人,老兩口不約而同地看了對方一眼。也許他們只是隨意看一眼,也許兩人之間有什麼心照不宣。」

巴渝生微微點頭:這是那蘭做為心理師的敏銳。

「所以,我想找另一個『合作態度不好』的人談一談。」那蘭指著筆記本上另一名字說。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對那蘭來說,猶如古生代。過去聽父母聊起舊事,知道那個年代民風質樸單純,革命覺悟高,很難想像會有不止一個人在公安人員調查重案時「合作態度不好」。這另一個態度不好的受訪者名叫莫麗雅,根據陳玉棟的記錄,她是倪鳳英生前最親近的朋友,從小在一個大院長大,算得上今日的「閨蜜」。

現今的莫麗雅已是半百的婦人,也早已搬離了大院,陳警官的記錄里有個兩年前更新過的地址。那蘭不得不敬佩陳警官對這個案子的盡心竭力,這麼舊的一個線索,也一直在關注。

找到莫麗雅的時候,她剛下班回家,那蘭在樓下攔住了她。莫麗雅梳妝有致,看上去比她實際年齡年輕了許多。她聽那蘭說明來意,細膩的臉皮立刻耷拉下來:「你們怎麼沒完沒了的呀?那個姓陳的老警察前兩年還剛和我聯繫過呢。我該說的早就在三十年前說了,你們這一遍遍的問又有什麼用呢?」

那蘭聽她的聲音,不響,但高高地吊在高音域上,極不自然。她知道自己不能說出倪鳳英屍骨被發掘的事,微笑道:「我是來替陳老師向您道歉的,當初一定是他年輕氣盛,不會說話,把您惹毛了。」

這麼一說,莫麗雅反倒露出一絲帶歉疚的微笑:「那倒沒有。你看這些警察,一個案子這麼些年破不了,還反反覆復問那些老問題。」

「我們有了些新的線索。」那蘭取出青年米治文的畫像,「您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莫麗雅看了一眼,不屑地搖頭:「這就是他們的新線索?上回聯繫我的時候,那位老陳警察就讓我看過了。沒見過,一點印象都沒有。」

那蘭收起畫像,微笑道:「真正的新線索,其實就是您。」

莫麗雅臉色又變冷,那蘭說:「倪鳳英失蹤,是整個系列案件的第一起,也是最受重視的一起。案件發生的時候,江京還是一個極少有惡性刑事案件的太平世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當時的人們,覺悟都很高,都會和公安人員很配合。偏偏當事人倪鳳英最親近的人,她的兄嫂,和你,都被描述成『合作態度不好』,這是巧合嗎?還是另有隱情?我想老陳警官也不是沒有想到過,只不過你們不可能有嫌疑,就算有話不說,他也沒辦法。等後面幾起失蹤案再發生,注意力又從倪鳳英的案子上轉移走了,你們的合作態度問題也被忽略了。我想了很久,你們三個人恰好都蠻不講理的可能性不大,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同時『不合作』,所以從心理學上有一個解釋,就是壓抑後的反作用。有些話,你很想說,但知道不合適,強壓著不說,對外表現出來的是近乎『不講道理』,其實流露的是潛意識裡的渴望表達。所以,我來了,洗耳恭聽。」

不知多久,兩人就這麼在樓下靜靜地看著對方,從莫麗雅不停變換的面色看,那蘭的話擊中了她。終於,莫麗雅說:「你這個小姑娘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心眼兒還挺多,還挺會算計人。」

那蘭笑笑說:「我只是個愛猜謎的小書獃子。」

莫麗雅的臉皮再次放舒緩,四下看看後說:「跟我上樓進家裡談吧。」

「那些我忍著沒說的話,」兩人在沙發上坐下後,莫麗雅又磨蹭了一陣,終於開口,目光有些僵硬,「我當時覺得,和鳳英遇害本身關係不大。」她又沉默了好久,說,「剛開始發現鳳英失蹤的時候,我甚至認為鳳英是主動消失的,如果說出我知道的那點事,反而會對鳳英不利。」

那蘭靜靜地等著莫麗雅繼續說下去。她再次躊躇片刻,忽然問:「你不需要做記錄嗎?」

「不用的,我只是個幫助警方調查的技術員,不是負責案子的警察。」那蘭知道,通常人們看見奮筆疾書做記錄,說話就會更謹慎更含蓄,對獲取信息反而不利。

莫麗雅看上去果然更自在了些,說:「有件事,鳳英只對我一個人提起過。而且當時發了誓,誰也不能告訴的。那時候我們都在紡織廠上班,有一天在澡堂洗澡,我發現鳳英的背上有一塊新鮮的紅印,還有些血泡,就問她怎麼回事兒。她開始還支支吾吾,說不小心撞到哪兒了吧,我說你別騙我,這一看就是燙傷的。她這才和我說了實話:前兩天她和她嫂子有了口角,她嫂子在氣頭上用燒熱的熨斗把她燙傷了。我當時就起了疑心,鳳英性子特別好特別軟,絕對不是那種惹是非和家人吵架的人。於是又追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突然就哭了起來。

「鳳英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一直和哥哥一起過,後來她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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