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寒梅怕冷

第一杴土落下的時候,她知道這只是整個漫長折磨旅程中的一站。

是其中一站,但不是第一站。

第一站已經呼嘯而過——那瞬間襲來的刺心疼痛仍在縈繞,她從暈厥中醒來,已經缺了一根手指。她不知道已經過去多久,只知道手指的傷口已經感染、化膿。

「求求你,饒過我,讓我出來……」她的雙眼即便能睜開,也是一掛淚簾、蒙著散落泥土,上面的人,透過泡著泥土的淚水看去,只是一個模糊的黑影。「……放我出來,做什麼都可以。」

「永遠聽我的話?」

「永遠……」

紛落散土止住了,準備埋葬她的黑影停了下來。這是個好跡象。生存的希望還在!

但那個人的話語聲再響起來的時候,希望就變成了絕望:「我知道,你只是想花言巧語,哄我放過你。但我有一個更好的辦法,保證你永遠聽話,再不會胡鬧。」

鐵杴翻動,更多的土落下。

「求求你……」這次,她努力抹去眼前所有的障礙,夜光下,她竟看見了他嘴旁的微笑。於是她知道,這是整個蹂躪旅程的終點。她不再哀求,她奮力向上爬。

但這洞穴太深。

濕潤的土,一杴杴落下。

她的手,絕望地伸向地面……

那蘭驚醒,汗濕輕薄睡衣。

頭在隱痛。她起身下床,擠進小小的衛生間,冷水洗面,身體微顫,彷彿感覺微濕的泥土打在臉上。這已是連續第三個晚上做幾乎同樣的噩夢。她看不清夢中那少女的面容?是倪鳳英?是馬芸?是薛紅燕?

她望著鏡中人。是我?我在潛意識裡進行著受害者角色代入,這是個陷得太深的危險信號。

血巾斷指案,會進行下去!

頭痛得更厲害了,那蘭在床邊坐下,傾聽著陶子均勻的微鼾。窗外還是綿綿不絕的細雨,雨聲襯出夜的靜寂。

血巾斷指案,會進行下去。

只有你,可以解開這個謎。

半個小時後,那蘭推開了那間重症病房的門,值班護士在後面輕聲驚呼:「你是什麼人?!深更半夜的,病人在休息……」

那蘭徑直走到米治文床前,對著床上一動不動的枯屍兇狠發問,聲音似乎不屬於自己:「是誰殺了倪鳳英?是你,對不對?你為什麼仇視生命?你為什麼要去糟蹋一個人最基本的尊嚴?你為什麼要這樣?你給我個動機……」

「好讓你睡個安穩覺,對不對?」米治文顯然原本就沒有熟睡,他在黑暗中睜開眼,雙眼微紅,「我就知道,你還會再來。」

隔壁病床邊坐著一位陪夜的家屬,從瞌睡中驚醒,被那蘭的憤怒驚得無語。

那蘭盯著米治文的紅眼睛:「你知道什麼,告訴我,還不算太晚,或許可以不用再回到監獄。」

那家屬聽出了名堂:「什麼?這個人是犯人?怎麼把他和我爸爸安排在一間病房!」跟進來的護士也對著那蘭叫:「你到底是誰,快出去,我要叫保安了!」另一個男子出現在護士身後,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護士又看一眼那蘭,錯愕地點點頭,走上來,擰開米治文床頭的燈。那蘭猜測,這便衣男子是巴渝生安排的一名警察,負責監控米治文的。

米治文冷笑:「監獄有什麼不好?沒有監獄,哪來我今日造字的成就?沒有監獄,社會要多我一個惡魔……」

「到底是誰……」

「警察問了三天都沒有得到答案的問題,你以為你一個晚上就能成功?我這裡可沒有潛規則。」米治文似乎覺得自己很幽默,微笑,露出殘缺歪斜的幾顆牙齒,「你以為這三天里,巴渝生沒有給我許諾種種華麗的未來?」

「我不相信,你真的會對重新獲得自由不動心?」

米治文長嘆:「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自由和不自由的界限,又在哪裡?所以警方許諾我自由,也是料定我即便『逍遙法外』,也不可能再貽禍人間。呵呵。」他苦笑,卻令那蘭心驚。

「這麼說,你是堅持不肯回答了?你怕真兇的報復?看來,你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宵小,懦夫。」

「激將法?」米治文緩緩坐了起來,又示意那蘭拿枕頭替他墊在背後。那蘭紋絲不動。「究竟是不是我造的孽,倪鳳英的屍骨上或許會有線索。DNA或許會說明一切。至於我,是不是懦夫,」米治文又露出那幾顆歪斜的牙齒,「你可以去問珮綸。」

「珮綸?」那蘭微微一愣,「你的受害者?」

「對我念茲在茲的一個人。」

那蘭知道,只要自己在這間小病房裡多呆一刻,就會多一份做出衝動行為的可能。她轉身離開。

「其實你來早了一點。」米治文在她身後說,「我又有個字送你,但還沒有完全孵出來,等你明天來看我……」

是失眠?還是病房裡特有的味道?總之那蘭頭痛欲裂:「多謝,你可以直接給巴隊長。」

「寶劍送壯士,鮮花送佳人,是誰解開了上一個字?」

「說實話,我對發現更多屍骨毫無興趣。」

「但是,我有種感覺,只有你能解開這個字。說不定,離發現真兇也更進一步哦。」

那蘭輕聲對護士說了句「對不起」,走出病房門。

「別忘了,血巾案會繼續下去……只有你,可以終止這噩夢!你快要來不及了!」米治文的聲音不響,但在深夜的病房裡刺痛著那蘭的耳膜。

回到宿舍,那蘭合衣在床上歪了兩個小時,無夢,起身略梳洗。她對鏡再審視自己,無可奈何地搖頭,被迫薄施脂粉,精心遮掩臉上和黑夜糾纏的痕迹。

地鐵駛離市中心的過江隧道後,是清江高科技園區。車廂里是典型的高峰期擁擠,那蘭注意了一下,都是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頭仍在隱隱作痛,提醒著她:這滿車的青年裡,是不是自己的心態最老?這是可惡的陶子對自己的評語,說自己親歷兩起大案的動蕩後,容顏依舊,心態卻似長了十歲。

隨著出站的人潮川流到寬闊的大街上,那蘭一眼就能看見兩個路口外,羽宮科技有限公司所在的寫字樓。

大廈扶搖,手可摘星,董珮綸的經理室在萬層之上,鳥瞰清安江。

那蘭站在等候室,望著蘇醒的江京吞雲吐霧,才發現自己竟然忘了和日理萬機的董珮綸提前約見。象牙塔里爬出來的小女子,犯了職場大忌。那蘭只好寬慰自己,吃閉門羹也罷,至少一睹壯闊美景。

經理室的前台秘書是位穿商業裝的中年女子,聽那蘭說明來意,笑問:「你說,你叫那蘭?」

那蘭稱是。

秘書笑道:「董總請你進去。」

那蘭驚詫:「麻煩您進去問問,她有沒有時間,難道不需要預約……」

「董總打過招呼,只要是那蘭女士來,只要董總在辦公室,隨時可以見。」

董珮綸料到我會來,聰明絕頂的人。而且,她想和我交談。甚至,渴望和我交談?這一刻,那蘭覺得自己有些一廂情願。

秘書在電話里通報一聲,領著那蘭走到董珮綸辦公室門口,離開去泡茶。

辦公室里,一個會議似乎正在進行。那蘭走到門口後,兩位三十開外的男士結束了和董珮綸的交談,夾起筆記本電腦,從辦公室里退出。董珮綸的長髮簡單紮成馬尾,雪白的襯衫上別著一枚淡紫色的小花。她驅動輪椅,迎上那蘭,微笑握手:「歡迎。」

那蘭不由想起,幾個小時前,米治文的得意和囂張。此刻再次欽佩董珮綸為人,她並沒有得意地說「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董珮綸的辦公室寬敞但不奢華,雪白牆上幾幅字畫,古墨濃淡,如果在另一個「老總」的辦公室里,會是地道的附庸風雅,但不知為什麼,也許是董珮綸本身人淡如菊,這幾幅畫、白牆、連同整個辦公室、和辦公室的主人渾然一體。

整個基調,會不會過於素淡,有些蒼白?還是主人希望通過素潔的裝幀抹淡當年被玷污留下的傷痕?

那蘭的目光在一幅畫上不過多逗留了一瞬,就被董珮綸精準捕捉:「你認得這幅畫?」

那是幅泛黃的水墨,畫面上,寒梅曲折孤傲,暗香似乎能透出紙面。

「文徵明的《冰姿倩影圖》,大學裡去南京旅遊,在博物館裡,見過這畫的真跡。」

董珮綸淡淡一笑,沒有說什麼。

那蘭忽然若有所悟,驚訝說:「啊……難道……這才是真跡?」

董珮綸纖眉輕挑:「我可沒有這樣說。」

「我的感覺而已,猜測而已,你是追求完美的那種人,有了經濟實力後,不會掛仿製品。並不是說你愛炫耀……」那蘭恨自己嘴拙。

「你喜歡假設,假設我是追求完美的人,假設我有經濟實力……」董珮綸的目光中,不知是欣賞還是慍色。

那蘭說:「一方面是合理的推斷,一方面是不合理的第六感、第七感,心理師的擅長、或者是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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