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土中伸出一隻手

他躺在床上,身體一會兒像散了架一般毫無力道,一會兒又像被緊緊束縛般窒息疼痛,大概上帝隨時會奪走他的生命。

真的有上帝、或者佛祖存在嗎?如果真有,為什麼偏偏對自己如此不公呢?為什麼要從小、從自己最無辜的時刻起,就開始折磨他呢?所以上帝或佛祖不存在,至少不能擔當那麼多的盛譽,不能主宰那麼多人的命運。

因此他要設計自己的遊戲。

下一個目標已經選好,完美的、符合所有要求的目標。只要自己這口氣能撐到那一天,一切就能繼續按計畫實行。

血巾斷指案,會繼續進行下去。

那蘭在食堂打烊前的最後一刻買了飯,落座獨享,腦子裡滿滿的仍是米治文創造的那個古怪的字。間或,那個同樣古怪的小樓和小樓的主人們也會冒出來。半天之內,就有太多的古怪。

楚懷山比想像中年輕了許多,和藹,謙遜。他的奇特處在於萬事的細緻入微,一雙拖鞋,也會生出許多講究。更令人捉摸不透的是那位四姨。那蘭不用和她更多交流,也能感覺出那份遮掩不住的敵意。為什麼?母性的保護和妒意?好像我還沒有流露出一絲意向,要和她的奇才外甥高山流水共知音吧?

她瞥一眼桌上安靜的手機,昨晚後,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再沒有閃起過。秦淮又在開什麼拙劣的玩笑?

「蘭妹妹,發什麼呆呢?」一個女孩在那蘭身邊不邀而坐。這是個愛笑的女生,也許五官並非那麼精緻無瑕,但那永遠浮在嘴角的笑意,為她增色無限。

陶子!

雖然只有幾個小時沒見面,那蘭看見陶子的感覺,已是如隔三秋。和音樂學院小別墅樓里那兩位古怪人物見過面後,陶子的到來是一種欣慰。

陶子是那蘭的大學同窗,也是研究生的同窗。不學習的時候,兩人仍是同窗——住在同一間宿舍里。兩個人知心,已經到了你說出上句、我能接出下句的地步。這兩年來,有些愛捉弄人的男生會往她們的郵箱里轉發耽美小說,最初兩人大怒,稍久,自詡臉皮已成百鍊精鋼,不再計較。

那蘭說:「還能有什麼,當然是在想念某人。」其實她主要在想某個字,但知道自己不這麼說,陶子也會來刺激她。陶子不知多少次勸她,將秦淮從她生命里踢出去。但她做不到。和谷伊揚短暫重逢、那段舊情得而復失後,那蘭自己也不知道,獃獃思念的時候,想的是誰。

陶子冷笑說:「你騙誰呀,如果真在想秦某人,你才不會說呢。」

知我者小陶子也。

「那我說實話吧,今天又見帥哥了。」那蘭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該將對米治文的恐懼一併說出來。陶子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希望最好的朋友捲入她生活中最危險的一面。但又覺得這個想法可笑:米治文是一截縛在病床上的朽木,究竟能有多危險呢?

血巾斷指案,會繼續下去!是毫無根據的恐嚇,還是毫不婉轉的預告?

陶子聽那蘭說完楚家小樓的見聞,吃飯的動作慢下來:「這個人還真有點意思。『廣場恐懼症』都是後天的,不知道楚老先生有過什麼樣的遭遇。」

「第一條,父母雙亡,這樣的孩子從小就會缺少安全感。」那蘭想,自己的這份不安全感,是不是也源於父親離奇被害呢?

陶子說:「至少有個寵愛他的四姨。」

「我想,誰也代替不了父母吧。」那蘭更想說的是,小樓里最有趣的其實是那位四姨。

「第二條呢?」陶子問。

「這位高人童年時可能有過口吃。」那蘭說,「沒有太多根據,只是聽他說話,用的都是短句,斷句似乎也有些奇怪,有時候會斷在不該斷的地方。有口吃的孩子在學校里會被取笑,因而產生對外界社交場所的恐懼。」

陶子說:「你一下子講到我的痛處了。今天去江醫給那些孩子們上《心理學導論》,現在的同學們呀,態度惡劣得無以復加。」

那蘭吃吃笑:「尤其看到你這個心理學美女教師,男同學看到了花瓶,女同學羨慕嫉妒恨,態度如何好法?」

下午輪到那蘭在本系做助教,忙到五點半,正準備收拾離開辦公室,手機響起來。

微微出乎那蘭意料,是楚懷山。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想你……」

那蘭臉一熱,他怎麼可以這樣?!難道這奇才還是個多情奇才?

她隨後才聽懂,楚懷山其實說的是:「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想你,提到的那句話,米治文的話:只有你,可以解開,這個謎。」那蘭苦笑,想起剛和陶子聊過,楚懷山說話短句多,有時候停頓斷句不明之處,會讓人誤解。

「請接著說。」那蘭知道,楚懷山一定有了思路,才會打電話來。

「既然只有,你能解的謎,那麼這個字,特別之處,也一定,和你有關。這個字,上面是『人』,或者『入』,最底下是個十字,都很常見。唯一獨特的,是中間部分。」

「有點像『田』的那個字嗎?」

「但肯定,不是『田』字。」楚懷山聽上去很自信,「古往今來,所有田字,寫法都是,包口的。而這個,下面是,開放的,而且中間,有兩根豎,更像『冊』的寫法。」

「那又會是什麼字?或者,根本就不是個字。」

「你有沒有,種過莊稼?」

那蘭覺得荒誕:「我是小鎮姑娘,沒有種過田。」

「但你一定,見過田地,對不對?」

「當然……但我聽你剛才的意思,中間那部分肯定不是『田』字。」

「聽好了,」楚懷山此刻聽上去像是位大叔,「現在,是『只有你』的部分了。你認真回憶,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個標誌?可以是幅畫,是座建築,是個雕塑,總之,和中間部分,很相像的,很可能,在田裡。」

「標誌?在田裡?」那蘭自語,努力回憶著。隱隱約約,有些影像在她面前晃動,有些舊事浮上腦海。

她靜靜想了一陣,楚懷山沒有出聲,給她時間和安靜,讓她專心思考。再開口時,楚懷山說出了關鍵:「和死亡有關的——你要解的,這個謎,和『血巾斷指案』有關,和死亡有關。」

那蘭忽然站了起來,剛才那些隱隱約約、飄忽不定的影像,似乎在剎那間聯接在一起,通過死亡聯接在了一起!

「我想起來了,中間這個部分的形象,我的確見過!」

「哦?」

那蘭想起來,那年深陷「五屍案」中,自己在嶺南一個郊外,找到了「嶺南第一人」鄺景暉的族墓。墓地之外,立著一座高高的牌坊,寫著「鄺氏蔭土」四個字。「一座牌坊!就是那個字的形狀,而且是在田間……當然還和死亡有關,那牌坊在一片墓地門口!」

楚懷山又沉默了片刻:「的確像極了,最常見的,牌坊格局,三間四柱。米治文沒說錯,只有你解開了,這個謎。」

「解開了?」那蘭一怔,隨後漸漸領悟。

米治文的怪字,最上方是「入」,中間是只有那蘭可以認出的牌坊,代表了田間的墓地。這說明倪鳳英的下落,就在墓地之中,多半已「入墓」。

入土。消失的生命。

哪處墓地?

楚懷山還在沉默,那蘭知道他要讓自己得出結論,小心翼翼地問:「最底下的十字,是找到墓地的線索?那會是哪裡?也許是某個墓地的名字?」

「『血巾斷指案』都發生在江京。」楚懷山繼續在暗示。

「江京最主要的墓地是萬國墓園,另外好像還有好多家比較新的墓園,都在五環之外,一個叫『柏橋墓園』,還有是什麼……」

「『西山公墓』、『永陵園』、『忘川公墓』、『梅鶴堂』……名字里都沒有『十』。」楚懷山雖然足不出戶,但顯然是個老江京,對墓園名如數家珍。

入、墓、十字?入土後的「十字」?

那蘭脫口而出:「基督教!江京有沒有基督教公墓?」

電話那頭,楚懷山嘆出一口氣,帶出無法捉摸的情緒,感慨?莫非他已經猜到?過了片刻,他說:「江京有一個,天主教公墓,在老天主教堂後面。文園區、和濱江區交界,離你們江大,不遠。早先是租界區,當年,外國人死後,不願屍體腐臭、漂洋過海,回鄉下葬,就葬在那塊墓地,當然,還包括,少數本地的,名流教徒……」

那蘭已經坐回書桌前,開始上網搜索:江京天主教公墓,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半畝塘路一百五十三號。

真正的豁然開朗來臨:像田又不是田字的,是畝字。田字上方的一點一橫,也像個「入」字!

楚懷山繼續說:「不過,那裡,早就停止殯葬……」

那蘭想說:「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陪著他,邁出小樓的第一步。

他有足夠的準備嗎?第一次涉足戶外,就是去一個墓地?

如果一切恐懼症都是源於內心的不安全感,憑什麼自己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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