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分裂史

整個下午,那蘭都在圖書館查資料。米治文的精神科病歷不能帶出醫院,她只是在周長路的辦公室里閱讀時做了一些筆記,加上看得仔細,已經記住了不少,周長路說隨時歡迎她繼續來讀。精神疾病的病歷中,經常會有些拉拉雜雜的內容,看似和病情毫無關係,甚至會以為是寫病歷的醫師不夠概括精鍊,其實這些「閑言碎語」里暗藏玄機。可惜米治文過去的病歷大多太過簡約,那蘭在分析他病情時覺得有些力不從心,自己畢竟不是專業的臨床精神病醫師。

以下是二十年前,米治文被收住入江京精神病總院時的一次入院記錄:

入院記錄

米治文,男,38歲,漢族,江京市人,無業,未婚,無親屬陪同。1990年4月26日因強姦未遂被江京市公安局文園區分局逮捕,審訊中出現認知障礙和突發癲癇癥狀,本院滕良駿副主任醫師參與會診,初診為疑似精神分裂,建議入院治療。4月29日收住入院,同日記錄。患者自述和文園區分局公安人員王建國供史,患者自述部分可靠性存疑。

患者於4月26日潛入一女青年家中,試圖性侵,該女反抗呼救,患者被該女父母一起制服。報案後,患者被收審於文園區分局。公安人員對其進行初審時,患者堅持自己姓於,只說姓,不說名,並否認強姦指控。被問及是否認識報案者,患者可以準確說出報案女性的姓名甚至小名,稱其為自己的「萬世情緣」,並將性侵行為稱為「性靈溝通」。報案者否認和患者結識,並稱曾看見患者跟蹤過自己。繼續審訊過程中,患者多次表述與報案者情投意合,並稱公安人員為「惡人」,和世上更多惡人一起,要加害自己,害得自己此刻「逃亡於綠林山野」中。審訊一個小時左右,患者突然尖叫,口眼歪斜,倒地、全身抽搐,吐出大量白沫。急救人員為其注射安定後癥狀緩解,同時發現有高血壓和心電圖異常,收住普仁醫院進行觀察。

4月27日,患者昏迷數小時後蘇醒,正常回答公安人員問題,準確彙報姓名為米治文,並背出身份證號。問及前晚性侵未遂的事件,聲稱記不清楚了。可以準確說出報案人姓名及小名,說是自己的女朋友。潛入女家,是為了帶女出逃。患者稱因為和女友歲數相差懸殊,很多人不滿二人交往,女方父母為了阻止兩人戀愛,要殺他。公安人員問患者是否認識一個姓於的,患者表示不知道。27日14:00,本院副主任醫師滕良駿參加普仁醫院會診,診斷為「精神分裂症」,處方氯丙嗪治療,並建議收住入本院著重進行精神病學治療。

4月29日,排除其他嚴重心腦血管疾病後,患者同意進入本院治療。因無直系親屬,患者本人承擔所有醫療費用。

……

米治文,是個什麼樣的人?

或者說,米治文,是個什麼樣的病人?

二十年前的那次強姦未遂和入精神病院,本身就有諸多蹊蹺。為什麼自稱姓於?為什麼第二天又恢複了正常,「想起」了自己的真實姓名?他是精神分裂症,還是附帶有人格分裂症?他似乎有強烈把自己想成他人的傾向。就好像堅持自己是「倉頡大師」。他和指控他性侵的女孩,到底有沒有關係?什麼樣的關係?既然他神智如此錯亂,為什麼會主動接受在精神病總院自費治療?一個無業游民,他哪裡來的積蓄?

而這一份病歷,幾乎可以否定米治文是斷指案兇手的可能。

斷指案的始作俑者,作案三十餘年、至少十餘樁大案而未失手;米治文發情動邪念一次就未遂被捕,從作案水準來說,全然是天上地下兩個級別的罪人。

偏偏,那蘭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初見米治文時的深深恐懼。

高明的犯罪分子,也可以通過看似拙劣低能的犯罪未遂史,轉移警方的視線,掩蓋自己犯下的更嚴重的案情。

無論他看上去如何孱弱,無論病史里他顯得如何無助,那蘭感覺,他深藏著罪惡的骨髓。不僅僅是躁狂中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人,而是一個惡人。

董珮綸可以作證。

刑偵學方面的資料里,總算找到了一些精神分裂患者有意識犯罪的先例。事實上,許多有精神分裂病史的罪犯,在行兇時都有周密的計畫,謀害對象也精心挑選,有些甚至設好絕妙的不在現場證明。行兇後,精神分裂病史很自然地成為了他們的擋箭牌。米治文會不會就是此道高手?

讀資料的時候,她會時不時地瞟一眼筆記本下壓著的那張寫著倉頡天書的紙。

為什麼說只有我能解?

倉頡大師,讓你失望了,我絲毫沒有頭緒。

不知不覺天就黑了,那蘭直到突然餓起來,才發現時光飛逝。她匆匆離開圖書館。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

宿舍里冷冷清清,室友陶子還沒有回歸——陶子最近在熱戀中,是不屑在午夜之前回宿舍的。那蘭甚至認為,她搬出宿舍、搬進一間愛情公寓也是遲早的事。

所以這又是一個孤燈、隻影、泡麵之夜。

這樣的夜裡,那蘭難免又起了斟酌很久的念頭:是不是應該再接媽媽到江京來住一陣?母親曾患上嚴重的抑鬱症,那蘭在大學期間將母親接到江京,在學校不遠處租了一間小公寓,母女相依度過了四年。那蘭大學畢業的時候,母親的病情已大為好轉,回到了家鄉,四川的一個鐵礦小鎮。

五年前接媽媽來,是媽媽的需要,此刻想接媽媽來,是我的需要。

宅在孤獨里,是我現在的生活,但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也許是下意識里讓自己轉換思緒,她不由自主地又拿出米治文寫給她的那個字來看,扭曲的線條如同米治文扭曲的思路言語,越看越像是要將她拖向一條扭曲的暗穴。

這個寂寞和隱隱恐懼同時來襲的時候,她又難免會想到自己以前的男友谷伊揚,一年多前為了保護自己而捨命在雪山間。也難免會想到不告而別的秦淮,想到兩人經歷生死後的那個擁抱,那個吻,兩年不到,既如昨日,又如隔世,一種無法言狀的失落。

彷彿有人聽見了她的心思,手機鈴聲突然響在寂靜小屋裡。

她瞥了一眼手機屏幕,心頭一陣大跳。

是秦淮。

她獃獃地聽著鈴聲不耐煩地重複著悲傷練習曲,看著手機屏幕無奈地閃著,久久未接。是不是自己又出現了幻覺?

終於,她接聽了電話。

電話那頭卻是一片沉默。

插曲

三個小時前的廣州。

羊城的春夜比北京的不知要美好多少,沒有沙塵暴,沒有倒春寒,只有無限的暖風熏得夜人醉。她在這愜意的空氣里,兩杯紅酒入口,溫柔黯淡的燈光迷離了雙眼,幾乎真的要醉了。

但她不能醉,因為今晚她要出手了。

這是間名叫「溫韻」的酒吧,是極少數她認為真正上品味的夜店。酒吧本身的裝飾並沒有太多可圈可點之處,在外行人眼裡看來可以說相當簡約,但它位處環市路酒吧街外圍的一條清幽巷子里,鬧中取靜,近來頗受一些雅士的青睞,在他們看來,「溫韻」的裝潢妙就妙在一個「簡」字,簡而不陋:燈具器皿不華麗,但都是歐洲名牌;陳列擺設的裝飾品不堆砌,但每一件都有來歷有背景,不求數量,偏重質量。比如她桌上的那座小燭台,據說是二十世紀初廣州法租界里某位上校家裡流傳出來的。這說法固然無從考證,卻給這精美但遠談不上奪目的燭台增了幾分身價。

她獨自坐著酌酒。若換作在別的俗世酒吧,早就會有孤男上來搭訕;在溫韻,雖然同樣有人拋來青眼和微笑,見她不接招,也就點到為止。她到酒吧來,當然不是做實習修女,要擱在別日,說不定也就順水推舟,歡娛一夜。

今晚她在等人。

她等的人終於出現了。

幾天不見,他似乎又清瘦了一圈。她看過他網上的照片,曾是一頭濃密黑髮,現在他頭髮剪短了很多,比板寸還短一點;以前照片上的他有種故作深沉和故作憂鬱的眼神,眼前的他渾身散發著沒有一絲造作的落寞。

他叫秦淮,暢銷書作家。

她在網路和那蘭的嘴裡,了解到關於秦淮的一切:這是一個極有女人緣的傢伙,曾經風流到口碑不堪,但那些都是假象,他骨子裡深情無比。想到那蘭,她冷笑。她恰巧和秦淮異曲同工,是個極有男人緣的女子,自信對異性的了解,遠甚那蘭這個一直在象牙塔里守身如玉的小龍女:沒有哪個男人的風流和好色是假象,所謂骨子裡的深情,無非是那蘭的一廂情願,自以為對他有多了解。

那蘭,你還不相信嗎?讓我試一試,你就知道了。

瞧,他那雙桃花眼瞟過來了。她在心裡笑,臉上卻凝重,甚至帶點哀愁,恰到好處,只要不像怨婦就好了。她沒有上前去搭話,她知道秦淮遲早會注意到她,會來和她說話,她有這個自信。

她是穆欣宜。

一年多前在長白山麓的一個雪場,欣宜和那蘭結「緣」。穆欣宜為了獨佔令她心儀的羅立凡,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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