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倉頡

此刻,那蘭隔窗盯著米治文毫無生機的消瘦臉頰,一番沉默後,終於覺得心境平和了一些:「你們排除了米治文的嫌疑?……好像他被捕後,這個系列案也停止了。」

「三年前他被捕的時候,的確立刻成為斷指案的首號嫌犯,對他的審問可謂煞費苦心。他矢口否認,同時,我們找不出任何證據——舉個簡單的例子吧,從理論上和有據可查的前例來說,系列殺人者,尤其造就出血巾斷指案的這類變態人物,很難抑制住收集『戰利品』的衝動,總會留下證據。」

「就好像當年羅強暗室里的那些照片?」那蘭讀完案情介紹後,一直無法釋懷的一個問題,就是羅強是否真的是最初的斷指案殺手。如果他的確殺害了那三名女子,難道之後的那些系列案製造者,真的是「模仿者」?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而且青出於藍,竟能將近二十年不露一絲馬腳?如果他不是元兇,地獄裡豈不是多一條無辜的冤魂?

巴渝生輕嘆:「大概是這個意思……雖然羅強偷拍的少女照片,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戰利品』,更像是一種變態的愛好……總之米治文在這方面『乾淨』得無與倫比。他租的小公寓里,家徒四壁,而且一塵不染,簡直像個苦行僧的流動禪房。另外,說他是強姦慣犯有些誇張,因為他多少次都是『強姦未遂』,直到四年前才有了傷害的犯罪行為,這和血巾斷指案的兇手比,好像……怎麼說呢,差了一截,就是說犯罪的惡劣程度差了些。所以即便我們有一千個理由懷疑他是血巾斷指案的黑手,卻沒有一個理由給他定罪。」

「更何況他有精神病的『臨床保護』。」那蘭覺得自己話語里,帶著憎恨的譏嘲又回來了,一時間掃蕩了她所有犯罪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學養」,聽上去更像個怨毒的人。

巴渝生沒有為難她:「他的精神分裂病史,可以上溯超過二十五年,絕非被捕後『偶得』的,而且臨床診斷確鑿……不管怎麼樣,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要談關於血巾斷指案的事?我們是迷惑和期許交加。」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那蘭忍住沒用「人之將死」來指代米治文的處境,「也許他正是兇手,臨死給自己的良心一個交代。」

巴渝生的嘴角,不知道是不是也露出淡淡冷笑:「和他打交道不止一次了,所以這個我們不抱任何幻想。說到他現在的狀態,我有個更難聽但更貼切的比喻:死豬不怕開水燙。他顯然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所以我們無法施加任何壓力,讓他直接向我們交代。他對我們的審問,除了抗拒,還是抗拒。」

「那我進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感謝他的垂青。」那蘭突然覺得認不清自己的面目,何時變得如此尖刻?

巴渝生臉色一凝:「我想……不用我說你也會知道,和他交談,不會很愉快,甚至有陷阱。所以……你要小心,不知道他牽扯你進來,是什麼居心。」

「我準備好了。」那蘭走到病房門前。

巴渝生說:「別忘了,他不叫米治文。」

「倉頡?倉頡先生?」那蘭走到病床前輕聲呼喚。她看過他的病史總結,誠如巴渝生所言,米治文得到精神分裂的診斷已經有二十六年,被捕前,是精神病院的常客。獄警的報告中提到,他近半年來健康每況愈下,常需卧床,神志昏亂的時候也增多。也就是從近半年前開始,米治文在病榻上鑽研古文字,可以連續數日不吃不睡,但沒有一天不沉浸在故紙堆里。漸漸的,他不再對「米治文」這個名字有反應,只准別人以「倉頡」來稱呼他。

彷彿米治文已死,倉頡復生。

床上的老頭緊閉著雙眼,彷彿在沉睡。

魔鬼在沉睡的時候,是否也脆弱?尤其,一個如死灰般衰敗的魔鬼?那蘭的目光,從米治文鼻中伸出的吸氧管遊走到和手臂一針相連的吊針輸液管,再到佇立床前的氧氣瓶,再到床頭柜上的一摞紙和幾本書。古文、詩詞,還有一本古曲譜,事後那蘭從警方那裡看到,古曲譜里寫滿了稀奇古怪的字,是一種特殊的記譜法,常見於古弦樂器的曲譜。

屋裡只有她,和三張病床上,三個行將就木的病人。

「你想拔了我的氧氣管和吊針,對不對?」閉目中的米治文忽然開口,那蘭心驚,早些時的恐懼感呼嘯而歸,她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什麼?」那蘭暗暗告誡自己,他是個強姦犯,還沒有被確認為斷指案的元兇,或許不需要讓懼怕的心理佔上風。但人的魔性邪行,有輕度重度之分嗎?

「你想拔了我的氧氣管和吊針。」米治文重複著。那蘭飛快地在心理診斷,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癥狀之一,迫害妄想。

「我沒有權利這樣做。」那蘭保持著語調里的極度平靜。

「但你想這樣做,和有沒有權利無關。我知道……我知道,你現在已經給我下了診斷,我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癥狀,是迫害妄想,幸虧你只是個心理師,不是精神病醫師,否則,處方都要開出來了,嗬……」他微微起身,示意那蘭替他在背後墊上枕頭。

那蘭微微一怔,暗地裡深吸一口氣,還是照做了,輕聲說:「佩服你的想像力。」

「不是想像,是真相!你的目光暴露了你,你的眼睛,在這些管子上逗留了很久,好像第一次來參觀醫院的孩子;同時,你的手在顫抖,好像隨時會伸出來做一些令護士臉紅的舉動……你自己心裡清楚,你想做什麼。」

那蘭這才發現,巴渝生給自己的「作業」還遠遠不夠。米治文此刻究竟是什麼樣的狀況?精神分裂症患者?高明的演員?業餘心理師?蹩腳福爾摩斯?

她唯一能做的,是保持沉默。

但米治文的談興正濃:「當然,你抑制住了邪念,你還沒傻到那個地步——窗外那位巴隊長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所以,你們所謂正常人,和我們這些所謂的精神病人、或者犯人的區別,就在於你們更會算計,更會掩飾,更能夠控制你們的本能衝動……」米治文抬起因布滿血絲而泛紅的雙眼,凝在那蘭臉上。

被異樣目光盯著,正常的反應是臉熱臉紅,而此刻那蘭的臉冰冷蒼白。

外人眼中、記者筆下「大無畏」的那蘭,在溫暖的病房裡、在衰老的病人前,感受著陣陣襲來的恐懼。

沉默。

但沉默遠非化解恐懼的法寶。

「你說,有關於『血巾斷指案』的事要和我談,我洗耳恭聽。」那蘭從包里取出圓珠筆和筆記本。

「從你這樣超凡脫俗的女孩子嘴裡說出『血巾斷指案』這麼土的名字,就好像……俗喻一下吧,就好像鮮花牛糞的糅雜……」

「如果你有更好聽更貼切更簡潔的名字,我還是洗耳恭聽。」好的耐心和容忍度,是心理師的基本素質。

「告訴我,你為什麼做這一行?」

「什麼?」那蘭沒有準備回答米治文任何私人問題。

「你是當年全省高考文科第三名,可以隨意選擇外貿、金融那樣賺錢的專業,你卻選了心理學,為什麼?為什麼側重犯罪心理學,一個吃力不討好的研究方向?嗯,讓我想想,是不是因為高中的時候,你父親突然被害,血案至今未破,對你的打擊,對你的影響,對你家庭的影響……」

「什麼?」這是那蘭心頭最痛最隱秘的一處。

「看來今天是『世界助聽器日』,一定要我重複嗎?」米治文血紅的雙眼仍盯著那蘭。

那蘭知道,鴻溝已越,反擊勢成必然,她合上筆記本:「倉頡先生,我同意來這兒和你見面,是因為你要談關於『血巾斷指案』的線索,如果你不打算進入這個話題,如果你只是想八卦我的家世……首先我可以選擇不回答,其次,我認為關於我的私事,你已經知道得太多;所以我們只能改天再談。」如果此刻她拂袖而去,這將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倉頡的見面。

「那樣,公安會很失望。」

「可是,」那蘭臉上浮出一絲微笑,「我已經很失望了。」

那蘭轉身離開。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倪鳳英在哪裡。」直等到那蘭拉開了病房門,米治文才讓步,顯然,他不願失去那蘭這位美麗聊友。

那蘭沒有動,甚至沒有轉身:「好,你說吧,我可以聽得見。」

「你必須過來看,看了後你就知道,這是用言語無法表達的。」米治文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迫切、懇求,彷彿只是一個誠懇的邀請。那蘭這才注意到,和他外表衰頹不堪產生極大反差的,是他聲線的抑揚頓挫,略帶沙啞。

那蘭走到米治文的床邊,但保持著距離,隨時準備離開。

「你擅長威脅,很果斷。」米治文喃喃說,「很多女孩子缺乏這種果斷,結局都很悲戚。我一直在想,你的這個特點,是不是俘虜秦淮那顆花心的關鍵。」秦淮是位女人緣滿溢的作家,一年多前和那蘭共同卷在一個大案中,產生了微妙情愫。

那蘭強忍住再次轉身離開的衝動,冷冷說:「我只能再等五秒鐘。」

米治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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