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亡命雪 第四十二章 只剩下我一個

谷伊揚臨走時告訴過我,只要能翻過後山,山的另一側有公路,沿著公路向下走,會到我們去年曾去過的虎崗鎮。難度偏偏在於,在這風雪黑暗之中,如何能翻過後山,又如何能正好走到公路上。

往前走了沒多遠,森林越來越密,終於,滑雪板徹底不合適了。我的包里有谷伊揚製作的兩雙土製滑雪靴,穿上了,往林子的最深處鑽,往山的最高處走。我記著谷伊揚的吩咐,當密林消失的時候,很可能到了山脊,甚至山崖邊,如果繼續在黑暗中行走,隨時會有性命之虞。

所以,當我發現身邊樹木漸稀,就知道自己到了危險地帶,同時,也知道這一旅程可能到了一個轉折點。

雖然不能在黑夜翻山,但我知道,也不能停歇下來,否則就會凍死在風雪之中。我只好在林中緩慢地繞著圈子,產生一點點熱量,但不足以令我虛脫。好在我兜兜轉轉之間竟然又發現了一座破敗的木屋——稱其為「屋」已經勉強,因為它已經少了小半邊牆,但至少可以讓我躲避風雪,至少可以助我抵擋寒潮。如果追殺我的人真能如此執著地找過來,我大概也只能束手就擒。

木屋雖破,但地上躺著一件最令我感動的廢棄物,一隻斑駁的瓦盆,缺了幾處角,但卻是一隻完美的火盆。

我用刮刀在木屋內壁刮下了一些木條,朽木不可雕,但可燒。簡自遠的背包我早已埋進雪裡,但裡面有用的物件我已經存放在自己的包中,包括一枚打火機和一包火柴。用那張度假村的地圖做引子,打火機艱難地擦了十數下,一小盆火燒了起來。

我在突然來到的溫暖中昏昏欲睡。

這兩日來,真正意義上的睡眠談不上,只有斷斷續續的打盹兒,更不用提頂風冒雪的奔波。當生物鐘停留在午夜,當我終於暫時有了一個避風港,疲乏和睏倦毫不容情地夾擊著我。我雖然一再告誡自己,不能睡去,不能睡去,甚至靠著牆,盡量保持著直立,但眼帘仍沉重如鉛塊,努力地下垂,努力地合上。

「喂,醒醒!」

我遽然驚醒:「伊揚!」我不知睡了多久,那盆火已熄,我的世界又歸於寒冷和黑暗。

谷伊揚的身影矇矓,他的微笑卻穿透黑暗,「怎麼就睡著了?知道嗎?這樣會一睡不醒的。」他用手套拍打著身上的雪。

「你……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我驚喜中隱憂陣陣:如果谷伊揚能找來,追殺我們的人也能找來。「你怎麼逃過他們的?」

谷伊揚說:「多虧了你給我的那把鑰匙。那輛雪地車幫了我大忙。一開起來,那幾個圍堵我的傢伙都成了慢腳鴨。我知道你要往後山跑,就跟過來了,而且我知道你聽話,不會半夜爬過山,就在四下找,居然就找到這兒了。」

我仍是覺得不可思議:「實在是巧……你可能還不知道,簡自遠他……」

谷伊揚低啞了聲音:「我知道……我看見了他的屍體……被吊在那個小木屋裡。他死前,一定受了不少折磨。」

這雖然並不出乎意料,我還是捂著臉,無聲抽泣。

人,為什麼會這麼殘忍?

谷伊揚將我攏在懷裡,撫著我透出帽子的半長頭髮,輕聲說:「你不要難過,你已經盡了力……其實,都是我的錯,本來就不應該……」

「不,你沒有錯。」我抬起臉,臉頰上仍有淚水滑落,「你一點都沒有錯。記得那所謂抓替死鬼獲得投胎機會以便新生的故事嗎?石薇是被害冤死的,安曉用了一年的時間在尋找答案,不正是在給受害者一個交代,一個新生的機會嗎?你不相信安曉是自殺,到這深山裡來尋找真相,不也是在給冤死的安曉一個交代,一個新生的機會嗎?石薇有幸,有安曉這樣的朋友;安曉有幸,有你這樣的戀人。」

谷伊揚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深深嘆息。

而我,閉上眼睛,面前卻是成露、羅立凡、簡自遠的身影,那些逐漸消失的身影。到後來,連谷伊揚的身影也漸漸淡去。

「他們,一個個都沒了!」我彷彿從噩夢驚醒,忽然發現自己前所未有的孤單。那些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無論有多麼勾心鬥角,無論有多少深藏的秘密,我寧可仍和他們在同一屋檐下,但他們,一個個都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至少還有我們兩個。」谷伊揚說。

「至少還有我們兩個。」我將頭深埋在他懷裡,感受著他的擁抱,唯恐這一切會突然成為鏡花水月。

谷伊揚輕輕吻著我,輕輕問:「這麼說來,你能接受我回到你身邊?」

不知為什麼,我心頭一凜。我想到秦淮,不辭而別的秦淮,在遙遠的南方冷笑的秦淮,或者,青燈古佛下的秦淮。

但我無力推開谷伊揚的擁抱,這一刻,在精疲力竭之後,在屢受驚嚇之後,我只求一個溫暖的懷抱,一個能陪我抵擋夜寒和風雪的懷抱。誰又能指責我的脆弱呢?

片刻溫存忽然被一陣尖利的野獸嘶叫打斷。我在驚懼中抬起頭望向黑暗。是猞猁的叫聲!

谷伊揚輕聲道:「即便在這樣的荒山密林里,猞猁也很不常見,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個可能:他們一定追近了!」

「我們走吧!」

谷伊揚卻攔住了我,「不,你還要積攢保存體力,明天還要翻山走路,我去把他們引開。」

「可是……」我忽然覺得有點絕望,「我們好不容易又走在了一起,我不想再分開。」

「說什麼傻話,這只是暫別,不是分開,如果有緣,我們還會再見。記得虎崗鎮外的回楓崖嗎?」回楓崖,峭壁邊一叢楓樹,秋日朝陽下,如烈火燃燒。

我點頭,「怎麼不記得,據你說,是整個長白山脈最佳的日出觀景點,我曾被你騙去那裡……」我還記得,在那個日出的剎那,我徹底被他偷去了心。

「說不定,我們還能在回楓崖見面,一起看著滿山滿谷的積雪融化。」同學少年的浪漫,如夢迷離,我暫時忘了殘酷的現實,微閉上雙眼享受著。再睜開眼時,谷伊揚已經決然走出木屋。雖然一片黑暗,他回首的笑容和自信卻無比真實。我想跟著他出去,四肢軀體卻虛脫乏軟,彷彿是我的腦子在運轉,嘴在動,身體卻還在睡眠之中。

谷伊揚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在孤單中,我看到黎明的微光,心卻如黑夜。

他們一個個消失了,只剩下我。

欲哭無淚,是最傷心的境界嗎?

我還在等,還在奢望谷伊揚高高的身影會突然再次出現,再一拍身上的雪花。煎熬無限中,我忽然想明白,我是唯一沒有消失的,因為我是最懦弱的。

冥冥之中,命運在冷笑著讓我堅強,等我凝聚起所有的勇氣,然後呢?

還不是消失在這茫茫雪林中!

背包里還有一根玉米,已經凍成冰棍。我再次點起火盆,將玉米烘烤到半熟,火又湮滅。

進食後,全身多了些許氣力。我知道谷伊揚長久不歸是凶多吉少。無論是誰想要我的性命,此刻一定又已經開始尋找,或者,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我留戀地看一眼容身了幾個鐘頭的破敗小屋,彷彿谷伊揚的溫熱猶存。

然後上路。

我依稀記得從山脊邊轉回來的方向,在松林中穿行了良久,一定走了不少彎路,但總算走到了密林邊緣。

最直接翻過山的方式是爬上那些突兀的巨石和峭壁,但此時此景,我猜即便訓練有素的登山隊員,這樣做的唯一結果,也是葬身於雪崩和失足落崖。

想到這兒,我心底冷氣陣陣——不知什麼時候,我變得如此消極!

是抑鬱症的前兆,還是處境真的絕望如斯?

但我知道,我要生存。

我想到,谷伊揚既然相信有翻過山的可能,那麼必定有山路可以穿過或者繞到後山。我耐心地沿著峭壁邊行走,走走停停,滑雪桿是我探路最好的幫手,避免著一個個厚雪和灌木間形成的陷阱,更避免著突然出現的深澗。

就這樣,我一步步尋找著峰迴路轉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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