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亡命雪 第三十三章 畫里乾坤

黑暗之中,我不知道她是醒著還是在夢裡,輕聲問:「欣宜,欣宜,不要怕,一切都好好的!」

簡自遠的聲音也從黑暗中傳來:「能不能讓人睡個安穩覺啊?」

谷伊揚擰開手電筒,地窖里有了光亮,我終於可以看見,欣宜睜著眼睛,我甚至能看出她絕望的眼神。她說:「是她,是成露!我看見她了!」

簡自遠說:「欣宜妹妹,這個時候,意志要堅強……」

「你能不能少說點廢話!」谷伊揚打斷道。他將手電筒光又環照一圈,柔聲道:「欣宜,你瞧見了,這兒除了我們四個,沒有別人。」

我說:「你可能做了噩夢……」

「不,我聽見了,她在和你說話!你難道不知道嗎?你明明在和她說話!我也看清了,她就站在那兒,她甚至在摸你的臉……」欣宜幾乎要哭出來。

我只好攏著她,「我不記得和她說話呀,也許是我在說夢話吧。你好好休息,這裡只有我們四個人,真的。」

「那你說,成露會去哪兒了呢?我們分析來分析去,總是在分析誰殺了羅立凡,怎麼對她的下落,沒有一點猜測?」欣宜緊緊抓住我的手,隔著手套,我似乎都能感覺到她手的冰冷。

這是個我全然無法回答的問題,我只好說:「你不要想那麼多了,繼續睡吧,等到天亮,我們設法下山報警,總會有個說法的。」

「我們能活著下山嗎?」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問題,還只是欣宜說出心中的恐懼。

「沒有什麼理由不能啊?」我自問:有多少信心?

不知過了多久,欣宜不再說話,甚至起了輕輕的鼾聲。我卻再也睡不著,睜著眼睛,盯著冰冷的黑暗,想著欣宜的問話。

我們能活著下山嗎?

這幾日來,太多的不可思議。氣象預報未能預報出的暴風雪我們固然無法控制,但人的失蹤和死亡呢?最糟糕的是在我記憶里,和這些失蹤和死亡相關的都是一個個片段和若有若無的關聯,但遠遠不成線索。

不行!不能一直這樣蒙在鼓裡。

「那蘭,你還醒著?」谷伊揚忽然開口。

我說:「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你為什麼會知道這個木屋?你是不是可以坦白白天猶豫不肯吐露的真相?」

谷伊揚一嘆:「原諒我,當時……沒感到事態會這麼嚴重。」

「為了生存,我們必須開誠布公,有人要殺我們,對不對?猞猁只是他們的兇器之一,我們的危險遠沒有過去,對不對?」我問道。

「我要是真知道這些,怎麼會讓局面失控?但有一點我知道,一定是和我租那個木屋有關,一定是和石薇和安曉的死有關。」黑暗中傳來他挪動的聲音,他在向我靠近,「先告訴你,到這裡來『度假』的源起。

「你已經知道,我的確不相信安曉是自殺,就像當初安曉不相信石薇是自殺,所以我開始仔細回憶我所知道的一切。當安曉從植物人狀態脫離,開始對外界有反應到住進醫院後,每次我去看她,為了刺激她的感知,有助於她儘快恢複,我都會和她做一個遊戲。這是北京一位神經科大夫教我的一種康復技能,做法其實很簡單:我一字一字地說一句話,也就是問她一個問題,然後告訴她,你努力回答,能張開嘴最好,不用擔心我是否會聽得見。最開始,都是極簡單的問題,比如你叫什麼?你多大了?你喜歡聽誰的歌?最初,她連聽懂我的問題都很艱難,更不用說有意識地去回答。但慢慢的,從她眼睛裡可以看出,她完全聽懂了我的問題,並且在想、在思考、在努力尋找答案,甚至在努力回答。所以那時候如果有人在瀋陽醫大二院看見我的情形,必定是我在病房裡,和她說兩句話,然後將耳朵貼在她的嘴邊。

「有一天……那個時候她已經好轉了很多,已經在家休養了,我終於問了那個一直困擾我的問題:有沒有人害你?我還清楚記得,她原本平靜祥和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恐懼,她的胸口起伏不定,顯然還沒有完全接受這個問題的能力,是我太冒失了。我當時嚇得不行,連聲道歉。隨後,她的目光一片迷茫,我猜,如果她上吊是被害,她自己也不一定會記得具體的經過,也不一定知道誰是兇手。

「又過了一陣子,有一天我去看她,她看上去恢複得更好了,已經可以坐起身靠在床頭,可以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我先是問她一個極簡單的問題,吃過飯了嗎,她用那種輕得無法辨識的聲音回答說,吃過了,我當時很激動,因為那是第一次,她能發出哪怕是極輕微的聲音。那是里程碑的一天,記得我當時就給在瀋陽負責治療她的醫生打了電話。她那天的眼神特別殷切,好像很想跟我說什麼,我問她最近在想什麼,她開始回答,只發出了一個音,一個字,我怎麼也沒想到,那竟是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個字。」谷伊揚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伸出手,黑暗中觸到了他的臂膀。我輕輕握了握,不知隔著厚厚的棉衣他是否能感覺。

安曉說的那最後一個字,一定是今日這一切的起源。

過了一陣,谷伊揚說:「那是個『花』的音。」

「花?」

「我最初以為,她說的是花,鮮花,因為我一直知道她很喜歡看美麗的花——大概很多女孩子都喜歡的,所以也沒在意,只是想,下回來看她,一定給她帶一束燦爛的玫瑰花,完全沒有想到,那竟是和她的最後一次見面。那個周末過後,我回北京才兩天,就聽說她割腕自殺!我剛接到消息的時候,人徹底要瘋了,我趕回縣裡——安曉家那時候已經搬到縣裡了——我找了公安局裡認識的人,告訴他們,一定要查清楚,安曉不可能是自殺。可是,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是他殺,畢竟那時候安曉已經可以做一些簡單的動作,拿起剪刀不成問題,現場也沒有任何可疑的痕迹。她這幾年來,一直卧床,當然也不會得罪招惹任何人。

「從此,我抱定了安曉是被害的觀點,開始打算自己揭示真相。但線索呢?我沒有任何線索!安曉開始恢複後,進展緩慢,直到上回見面,她也只能夠說出幾個簡單的字。我開始思考,『花』字和她的死會有什麼關聯。當然我苦思冥想後還是找不到任何線索。

「想了很長時間,我開始將安曉的死和石薇的死聯繫在一起考慮。畢竟安曉最初的上吊,就是在石薇上吊的那個木屋,她們倆生前又是好朋友。可是石薇上吊也早就被定為自殺,也沒有任何線索。唯一的可能,是一些心理學家的解釋,安曉自殺,是受了好朋友石薇自殺的影響,一種心理暗示什麼的。

「我就這麼苦苦地想,終於有一天,我忽然感受到一個可能的方向:孤立地看,安曉說的『花』字毫無意義,但和石薇聯繫起來看,卻有了些意義——石薇是我們中學的藝術尖子生,一直準備報考美院的,石薇的特長是畫畫!安曉生前說的那個『花』字,會不會是『畫』呢?這只是個假設,但事實證明,這個假設,把我帶到了這裡。」

谷伊揚不再說話,我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眼前一亮,他打開了手電筒,照著一張展開的紙,顯然他一直隨身攜帶著,「你看這張,看出什麼沒有?」

我湊上前仔細看去,是一幅景物速寫。看得出,畫者很有功底,線條流暢堅定,如果要我冒充筆跡專家,我會猜畫者很有自信很有主見。畫面的最前方是座黑色的木屋,一定是傳說中的小黑屋;木屋裹在數株參天松樹中,後面是山坡和更多的松樹;在畫面的最遠處還有一座白色的木屋,在森林中若隱若現!

「黑色木屋是石薇和安曉上吊的木屋?就是我們租的別墅?白色木屋,難道就是這兒?就是這間木屋?這是石薇畫的?」我驚嘆。

谷伊揚說:「安曉去世後,我得到她父母的允許,在她的房間里整理遺物。這張畫,夾在安曉的一個相冊里,相冊的那一頁都是安曉和石薇的合影。所以我猜,這畫是石薇的作品。我後來問過石薇父母而得知,安曉曾經去石家整理過石薇的遺物!估計安曉和我有一樣的想法,在整理遺物的過程中,尋找線索。

「開始,我對這幅畫也並沒有太在意,安曉收藏已故好友的一幅畫,很正常,即便是關於『小黑屋』的,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因為石薇弔死在那裡,而且我們三個在少年時期的那一次『探險』歷歷在目,石薇印象深刻,畫一幅畫也合情合理。我甚至沒有在意那個白色的小屋,因為我知道山林里這樣的木屋不止一二。但我後來又想到,石薇和安曉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姐妹,聽她們講起過從小學開始,她們就經常通過畫畫來傳送信息,比如說,上課傳紙條,怕被老師和別的同學看見發現她們的小秘密,她們就不寫任何字,只是通過畫畫來描述小秘密,課間休息去玩跳繩還是踢毽子、放學後到誰家做功課,諸如此類都用畫畫表達。到中學,更會用畫畫來打趣某些男生。所以,會不會這幅畫正是石薇留給安曉的一個秘密呢?有一天,我又拿出來這幅畫仔細研究,終於發現了一個疑點。」

谷伊揚伸出食指點在黑色木屋的背面,向上蜿蜒曲折地勾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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