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困情雪 第九章 遺夢迷夢

這樣絕命的風雪中,欣宜去了哪裡?

眾人的目光還盯在我臉上,似乎她的失蹤和我有關,完全忽略了一個明顯的事實,我對欣宜的了解,其實和大家一樣膚淺。

我的頭又開始一陣陣地刺痛。

不祥之感。鬼臉照。失蹤。

一陣急促的叩門聲,將我的注意力暫時從頭痛上轉移,所有的人也都緊張地望向門口。

門啟,欣宜抱著滑雪板沖了進來。幸虧是谷伊揚開的門,換一個身材矮小單薄的,一定會被那股勢能撞倒。

谷伊揚叫著:「別急,別急!」

簡自遠叫著:「快點,快點,快關門!別讓冷氣進來!」

「你跑哪兒去了?」谷伊揚和簡自遠同時問道,一個聲音低沉,一個尖高,男聲二重唱。

「這種天,能不能盡量不要出門?」簡自遠擔心的顯然還是在迅速消失的暖氣。

谷伊揚說:「我們都很擔心你的安全,這樣的天氣……」

欣宜笑笑說:「你不是也出去了嗎……你們不是也出去了嗎?」她飛快看一眼黎韻枝,又矚目谷伊揚。「我其實想拉上你做保安的,但你那時候已經出門了。」

羅立凡嘆口氣說:「總算都到齊了,從現在開始,大家都不要輕舉妄動了吧。你們聊著,我去看看我們家太后怎麼樣了。」轉身也回客房去了。過去他在親友面前,也稱呼成露為「太后」,我們想到成露的公主脾氣,也都只是覺得好玩兒,但這個時候聽來,卻是那麼刺耳。

我問欣宜:「怎麼?你去滑雪了?」這是顯而易見的,我是想問:在這樣的天氣里,你居然能享受滑雪的快樂?索道纜車已經冰封,你又是到哪兒去滑的雪?

欣宜一把攏過我,小聲說:「哎呀你不知道,外面的雪可棒了!這麼厚的雪,是我這樣的滑雪激進分子最喜歡的!而且正是因為雪厚,所以根本不用到雪場去滑,這裡那麼多坡,都被雪填平了,所以哪兒都可以滑!等下午我帶你去。」她偷看一眼簡自遠,說:「我才不會理那個傢伙,真夠衰的,怕冷能怕成那樣!」

我說:「這麼厚的雪,你這樣的高手喜歡,我這樣的菜鳥,不把自己埋起來就不錯了。我今天還是宅著吧,如果明天天氣轉好了再說。另外,我的頭還是有點痛。而且,還出了一件意外。」我提起了那張被調包的奇怪照片。

欣宜臉上的笑容凍住了,輕輕地連聲說著「天哪」、「這是怎麼回事?」她將滑雪板和滑雪桿往我懷裡一推,疾步走向成露和羅立凡的客房。成露需要安慰,再沒有誰,比欣宜更會安慰人。這個,我自愧不如。

我拖著欣宜的滑雪板,往自己的房間走,谷伊揚上來,照單全收,陪著我往客房走,黎韻枝蹙著眉,幽怨地看著。我想對谷伊揚說,你不必這樣。轉念一想,我也不必這樣。看著外面世界末日般的天氣,知道我們已經斷了電、和外界失去聯繫,誰想和誰走在一起,大概是我們能享受的唯一自由了。

到了我和欣宜合住的客房裡,谷伊揚終於開口道:「我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我說:「同感同感。沒電、沒通訊、沒交通、食物缺乏,誰要有好的感覺,那是叫沒心沒肺。」

谷伊揚苦笑一下說:「我是說真的,最主要是成露的那張照片,太詭異了。」

「我看多半還是羅立凡乾的無聊事!既然感情已經不在,真不知道他來幹什麼!」我恨恨地說。

谷伊揚低下頭,過了一陣才說:「人心是個很複雜的東西。」

是啊,我這個心理學專業的好像不知道似的。我柔聲說:「我沒有影射你的意思,真的。」

他說:「我知道,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人。我只想說,我和小黎之間……」他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我勉強一笑:「你不用說了,你們之間怎麼樣,和我無關。其實,都過去快半年了……」時間可以治癒一切,也可以毀掉一切。

谷伊揚識時務地改了口:「我剛才在外面說的,也是真心話,我認為我做了一個非常錯誤的決定,租了這套木屋。所以無論簡自遠怎麼說風涼話,我無言以對。謝謝你對我的維護。」谷伊揚盯著我,那目光,是我想見、但怕見的溫柔。「你的頭痛,好些了嗎?」

我想說,沒有加重就不錯了。但我不願增加他的負疚,只是笑說:「還好。」

我從來沒有過慢性頭痛或偏頭痛的問題,但自從住進這座木屋,我就開始了持續性的頭暈和頭痛。

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自稱連石頭都能消化的谷伊揚,住進木屋第二天開始上吐下瀉;本來就相當情緒化的成露,變成了新版林黛玉,淚水成了每日必修;永遠在挑剔的簡自遠,像是得了躁狂症,見到任何人任何事,都要狂吠一番;羅立凡抱怨連連失眠;就連欣宜,永動機一樣的滑雪寶貝,有時候也會抱怨乏力感,而且,不是高地缺氧胸悶氣不暢的那種乏力,而是那種感覺暈暈乎乎的乏力感。

從這點看,住進這座木屋,也許真的是個莫大的錯誤。

谷伊揚說:「你看上去,還是有些憔悴。休息一下吧。」

我點頭:「是感覺還有點沒睡醒的樣子。我想再打個盹兒,希望醒來,不會發現再有人消失。」

只是拙劣的玩笑話,沒想到成了一句拙劣但恐怖的預言。

谷伊揚離開的時候,欣宜回到屋裡,開始細細擦拭滑雪板和滑雪鞋——這是她的習慣,每次滑完雪後一定要做的修行。

然後我漸漸睡去。

狼嚎般的風聲、時輕時重的腳步聲、各個客房時開時關的門聲、忽遠忽近的低語聲,匯成毫無樂感的交響,更無法充當一個頭痛欲裂者的催眠曲。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偏偏夢魘不斷。

無臉的長髮女,穿著成露的睡衣遊走;撩起遮臉的長髮,卻是黎韻枝的俏顏,滿面是血!然後是谷伊揚的臉、羅立凡的臉、成露的臉、穆欣宜的臉……還是那張照片,那張合影,所有人的臉,都只剩下了骨架,鮮亮滑雪衫的上方,是一隻只骷髏,黑洞洞的眼眶無底。

這樣的臉,居然還在說話:「食物!怎麼分配剩下的食物?」

略尖細的男聲,口臭。

簡自遠!

「大家一起來決定一下,怎麼分配剩下的食物!」

無聊,我在夢裡想。食物固然重要,但生死存亡更重要。

為什麼會有生死的顧慮?別忘了,這只是一個夢。

怎麼會沒有生死的顧慮?橫樑上垂下來的那頭黑髮,披面而來,遮住了我的視線。

我的視線?

我高高在上,俯視著「眾生」,卻絲毫沒有做上帝的感覺。我只是個被弔死的冤魂,而已。

但我可以看見身下的一切,我可以透視出每個人都心懷鬼胎。我可以看出羅立凡要如何擺脫成露;我可以看出黎韻枝要如何鎖定谷伊揚,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我可以看出簡自遠要如何使自己成為最後一個倖存者;我可以看出穆欣宜要如何快樂至死;我可以看出成露……我那單純嬌縱又脆弱的表姐,她要幹什麼?

她為什麼在午夜遊走在木屋門口?她為什麼對著窗外黑暗中的漫天風雪發獃?

然後,她倏忽消失。

再次出現的,卻是欣宜。

欣宜抱住了我,搖著我,像是在絕望地搖著一具已經毫無生氣的屍體。

醒醒,那蘭你醒醒!

我醒過來,面對的是淚流滿面的欣宜。

在最風雪陰暗的日子裡都陽光滿溢的欣宜,如果她忽然淚流滿面,只有一個可能,這世界真的要毀滅了。

我的頭還暈沉沉,腦底還在隱隱作痛,我問她:「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窗外似乎是暗淡晨光,或許是傍晚,說不清。

「成露……」欣宜哽咽著說不下去。她穿著睡衣,頭髮略凌亂,顯然是剛睡起不久。

我的心一陣大亂:「成露怎麼了?」

「失蹤了!成露失蹤了!」

頭劇痛。

成露,失蹤了?

隨後,在我腦中,冒出的卻是另一個名字。羅立凡!

成露的失蹤,最先要盤問的,當然就是她的丈夫羅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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