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困情雪 第七章 石語者

從江京一路開到延豐國際雪場度假村外的銀余鎮,除了基本的禮貌招呼,我沒有和谷伊揚更多的溝通。有成露這個話匣子,旅途倒不會寂寞,而谷伊揚很識趣地沒有說一些無聊的話,讓彼此都難堪。或許,所謂的「他想再接近你」不過是成露的一廂情願,或許,谷伊揚根本沒有興趣再和我多談。

到銀余鎮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左右,風和日麗,沒有絲毫想像中東北冬日飛雪連天的景象。谷伊揚提議在鎮上的超市裡買些日用品和乾糧點心,因為租好的那套木屋別墅遠在高高的山腰,上下不甚方便。

說起來,這不是我第一次到長白山麓來。去年秋天,國慶黃金周,我抵不住谷伊揚的攻勢,更主要是已經正式喜歡上他,就跟他回了一次老家。記得當時媽媽直擔心我們發展得太迅猛,怎麼就突然到了「見父母」的階段了呢?我只好盡量說服媽媽,您不是已經見過他了?我去他家,其實也主要是玩玩,沒有那麼正式的。

記得那次並沒有在銀余鎮停留。谷伊揚家在縣城,我們去了天池等旅遊點,離這裡比較近的,也就是去了虎崗鎮,那裡有處叫回楓崖的風景點,看了驚艷的日出紅葉。

時過境遷,不過是短短一年。

銀余鎮這家「歡樂福」連鎖超市頗具規模,門口還有幾個小店面。最喜歡新奇小玩意兒的成露沒有去專註選購速食麵和速凍餃子、包子,而是拉著我逛那些店鋪。

其中的一家小店,專門出售長白山相關的紀念品,畫冊、掛曆、天池煙灰缸、東北虎木雕、石雕。

我也饒有興緻地一路觀賞,成露忽然搡搡我,指著一陣鈍響傳來的方向,小店鋪的一角,一扇黑色的門,上方寫著「天池玉石」四個字。成露問「進去看看」時,其實我知道她已經拿定主意了。

推門而入,裡面一片漆黑,等外面的光線滲透進來,使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後,一個老婦人坐在桌前的身影逐漸清晰。我的心狂跳兩下:她難道一直就這樣坐在黑暗裡?

成露也緊緊抓住了我的胳膊,身子微微顫抖著。我知道,她是看見了老婦人的怪異模樣而心生懼怕:老婦人有一頭雪白的長髮,垂到了椅子腿側,而她的肌膚卻如剛步入中年般的滋潤猶存。再走近點,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會坐在黑暗中——她的雙眼,像是兩塊卵石,光潤,卻無生氣。

「哇,這麼漂亮的石頭!」美物的吸引立刻沖淡了成露的恐懼,她走過去,拿起桌上一塊卵石,借著外面透過來的光仔細把玩,「真的是天池邊上的石頭嗎?是您自己做的嗎?怎麼賣呀?」

一連串的問題,即便一副伶俐口齒也難一口氣回答,更何況那位老婦人似乎不善言辭——她用手指了指桌前貼的一張硬紙板做的牌子,上面寫著:天池玉石,88元/顆。

老婦人手裡拿著一顆正在加工的石頭,桌上是一架有磨盤裝置的機器,我猜是一台手動的小型磨石機。她似乎對我們毫無興趣,低下頭,繼續打磨那顆石頭。有時候用機器,間或用一柄細細的磨刀。

在磨石機的鈍響中,成露在我耳邊輕聲說:「原來是個又盲又啞的老婆婆。」她提高聲音說:「八十八元,也太貴了吧!不就是顆石頭嘛!」

老婦人頭都沒有抬,也不知是因為沒聽見,還是因為不屑理會。

成露將手裡的石頭放回去,手在桌邊遲疑了一下,顯然是發現,桌上正好陳列了六枚磨好的卵石。她想了想,又輕聲對我說:「正好,我們這次來玩兒的是六個人,我把這六顆石頭一起買下來做我們每個人的紀念品,再和她侃侃團購價,你說六顆三百塊怎麼樣?我還是覺得貴了點,但反正說好了,這次出遊都是羅立凡買單。」

我知道成露有亂花錢的習慣,阻止也沒什麼效果,就說:「我當然是覺得比較浪費,你看著辦吧。」

成露湊到老婦人近前,高聲說:「要不我把這六顆石頭都買下來,三百塊錢怎麼樣?」

老婆婆停下手中的活兒,看著我們(雖然我知道她一定什麼都沒看見),想了一陣子,拉開抽屜,摸出一個計算器,在上面敲了幾下,拿給成露。我們湊到門口燈光下,看清計算器上的顯示:388。

成露瞟了我一眼,有點忍俊不禁的樣子,我知道她想說什麼:這老太太還挺不免俗的,整天盯著個8字。她說:「好吧好吧,就三百八十八吧。您有漂亮點兒的小盒子什麼的沒有?我要送人的。」

老婦人從掛在椅子背上的一個布包里摸出六隻紅緞面的小盒子,遞給成露。成露拿出四張百元鈔,遞給老婦人,開始一個個將石頭往小盒子里裝。

「你們怎麼躲到這兒了!叫我們一通好找!」羅立凡出現在門口。

「哎呀你嚷嚷什麼呀,我在買友誼紀念品。感謝我吧,幫你省了兩百塊錢呢。」成露說。

羅立凡搖著頭說:「整天就瞎買東西。」

成露冷笑說:「錢這個東西就是這樣,花完了就省心了,省得外面的人總惦記著。」話裡帶話,估計連失聰的老婆婆都能聽出來。

「你們怎麼在這兒?」隨後跟來的谷伊揚的聲音里,有一絲異樣,是驚恐?

成露回頭「切」了一聲:「伊揚,你也太婆婆媽媽了,我們為什麼不能在這兒?」

幾乎同時,正在摸索零錢的老婦人猛地一怔。

谷伊揚有些發急:「快點兒吧,時間也不算太早了,還要登記、上山……」

忽然,老婦人伸出手,緊緊扣住了成露正在裝石頭的手。

「哎喲,你幹嗎?」成露驚叫。

老婦人使勁搖頭。我驚問:「什麼意思?您不賣了?」

四張百元鈔,又塞回了成露手裡。

「怎麼這樣啊?聽說過強賣的,還沒聽說過談妥價錢又死活不肯賣的。」成露嘟囔著,橫掃一眼羅立凡和谷伊揚,「你看你們兩個搗什麼亂,怎麼你們一來她就不賣了呢?」

我走到老婦人面前,柔聲問:「請問,您能告訴我們,為什麼又不賣了呢?」

我走到老婦人面前,柔聲問:「請問,您能告訴我們,為什麼又不賣了呢?」

她抬手,指向谷伊揚(彷彿她能看見他),緩緩搖頭。

谷伊揚盯著老婦人無神的雙目,聲音鎮定下來,說:「別理她,走吧!」

這時我注意到,老婦人揚起手,將成露差點兒買下來的卵石,一枚枚扔向桌上的一個陶罐。雖然沒有視力的幫助,卵石卻精準地落入罐中,和罐里已經有的石頭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而她面無表情,彷彿不在乎精心打磨的工藝品被敲出瑕疵。

等成露他們走出小屋時,六枚卵石已經都進了陶罐。我仍舊站在原地,看著她古怪的舉動。

我不甘心,讓一個謎題在我眼前成為永久的謎題。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在做最後一次努力。

得到的回答,只是一片沉默。老婦人捏著新打磨出的那枚卵石,似乎在猶豫不決。

我嘆了一聲,走向門口。

「現在就回去,還來得及。」老婦人忽然開口了。沙啞的嗓音,像是從磨石機里擠出來。

原來她一直都是會說話的!只是選擇不開口而已。

我的心猛的往下沉,「那您告訴我,為什麼?」

老婦人再次沉默,只是輕輕撫弄著手裡的卵石。

我等了片刻,成露在外面叫:「那蘭,你還在裡面幹嗎呢?」我回了聲「來了」,繼續往門口挪動。

似乎有一聲嘆息響在耳後。

隨後,「噠」的一聲。

我知道,最後那顆卵石,也消失在陶罐里。

那幾顆卵石,一顆顆消失了。

此刻,在山風的嚎叫中,我想的是,欣宜在哪兒?欣宜怎麼不見了?欣宜難道消失了?

門廳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好像我這個欣宜的臨時室友,是唯一知道這個答案的人。

我搖頭說:「剛才聽到我表姐叫,就立刻跑出來,現在想想,當時欣宜的確不在我們房間里。否則,相信她也會跟我一起來看個究竟。」這時,我感覺身上有些冷:先是那張詭秘的照片,然後是欣宜的不知去向。

還有老婦人的話:現在就回去,還來得及。

但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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