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一

暖風熏人醉了已久,香汗濕輕衫了一季,蟬聲未歇的時候,採蓮舟催發。今年風調雨順,蓮事極佳,村裡能下水的船隻,從柳員外家的精雕畫舫,到姚二禿子家豁口大開的澡盆,都鑽進了廿里蓮湖。

所以,難怪玉蓮覺得不公。和她同齡或不同齡的女孩子都乘舟採蓮去了,只有自己,好歹名字里還帶著一個「蓮」字,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千舟競發,痴痴地聽著遠處女伴們的嬉笑和歌聲。

唯獨她去不了。都是因為那個禁忌,那個詛咒。

最爽耳的歌聲來自吳秀才的女兒巧雲,一些老調調:「……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巧雲已經到了思春的年紀,船兒還沒駛出吳秀才的耳目,她就開始和少年郎們情挑。

玉蓮也到了思春的年紀,她甚至早有意中人,意中人的心裡也有她。吳維絡是巧雲的哥哥,一直在吳秀才的督導下啃萬卷書,準備秋試。就連他也破例,和兩個同齡的青壯少年同船入湖。吳維絡此刻唱的歌,嶄新出爐,是稚嫩的、情意綿綿的。

蒹葭搖曳,蘭舫輾轉,碧蓮映日輕波軟。紅顏白鷺競西洲,一湖佳麗無休懶。

舉目依依,回眸款款,天長只恨歸舟晚。蓮心絡繹越青池,系連執手三生暖。

好一個「蓮心絡意」,只有傻子會聽不出來,這首曲子是唱給玉蓮聽的。玉蓮的胸口,撲撲地似乎再也安放不下那顆嚮往的心。遠處,立刻有潑辣少女故意叫起來:「吳小秀才,是送我的小曲么?」

巧雲笑著替長兄遮羞:「他說了,一湖佳麗呢!採蓮的這段日子,讓他每天寫一首,每天送一位吧。」

笑聲,更多的笑聲,更多的歌聲。

更多的懊惱。這些樂子,也該屬於玉蓮的!

可是那個禁忌,那個詛咒……

玉蓮再也不能自持,轉身跑回家。

彷彿料到玉蓮會這樣急匆匆地返回,家門口站著的母親,看著她,滿目哀傷。玉蓮張嘴,卻說不出話了。

「你還是想去?」母親輕聲問。

玉蓮點頭。

「你這個犟妹子……」母親責備的語氣里更多的是無奈。

「媽,我的水性,已經不輸於村裡任何一個兒郎。昭陽湖從來都是風平浪靜,還會有什麼意外?再說,去採蓮,總是一幫姐妹夥伴同舟,即便出了意外,也會有人相救。」玉蓮覺得,自己的理由可以說服石牛。

果然,母親動搖了。玉蓮可以看出來,只要自己再輕推一把,母親就會點頭:「何況,我一年年都不能去採蓮,不能去對歌,只怕一輩子也嫁不出去了呢!」

「你這孩子!」母親終於瓦解。但玉蓮怎麼也沒想到,母親還有最後一道防線,「可是,你是否能下湖採蓮,不是我能決定的呀!」

玉蓮心一沉,無語。

母女倆走到一座黑色小屋前,踟躕互望,都不敢去敲門。這磚木結構的小屋倒不是天生被漆成烏黑,而據說是數百年煙熏火烤的結果。整個小屋,前前後後,沒有一扇窗;屋門朝西,門口一塊無字石碑,令風水師們一見就搖頭;整個房體明顯傾斜,彷彿隨時都會倒塌,同時挾帶出一種猙獰;屋邊兩棵枯死多年的槐樹,投下鬼影婆娑,更是令走近的人們留步;當然,最令方圓百里的人談「屋」色變的理由,還是小黑屋的主人。

母親孱弱的身體微微顫抖。玉蓮知道,扣門的重任最終還是著落在自己肩上。她深吸一口氣,走到門前,心狂跳。

閉上眼,舉起手,離門切近,將敲未敲,先響起來的卻是退堂鼓。算了,回去吧!

黑屋的門忽然開了。

如果不是那聲似乎永遠不停斷的陰絲絲的「吱呀」聲,玉蓮甚至不會注意到屋門的開啟——因為屋門是黑的,開門後現出的空間也是黑不見底。

玉蓮又回頭看一眼母親,一時不知該怎麼辦。

「既然都來了,為什麼不進來?」蒼老婦人的聲音。上回玉蓮聽見這個聲音,也是同樣的感覺,那聲音,彷彿沒放穩的磨盤轉動時發出的苦痛壓抑的呼叫。

繆阿婆是這個小黑屋的主人。

有人說繆阿婆是位女道士,也有人說她是個老妖,比較為大眾接受的說法,她是個巫婆。

巫婆能知過去未來,繆阿婆預見了幺蓮的死。

幺蓮是玉蓮的小妹。

玉蓮看見繆阿婆,平素的大膽似乎被頓時浸入冰水,無限縮小。繆阿婆有一頭幾乎拖到地的雪白長發,而她的面容,看上去卻比玉蓮的母親還要年輕幾歲。站起身時,她的背,幾乎要佝僂到地上;踩在地上的赤足,卻光滑得勝過玉蓮的肌膚。

即便坐落在湖濱,村子裡還沒有哪個成年女子是赤足的呢!

借著一盞剛點亮的暗若螢火的油燈,看到繆阿婆身上這樣的反差,也難怪玉蓮會一凜。

繆阿婆冷笑說:「這麼熱的天,能讓你打一寒顫,要謝老嫗我喲。」點完燈後,她沒有再抬頭,繼續在黑暗中,用一塊碩大的鐵石,打磨著一塊卵石——這好像是繆阿婆做的唯一生計,她會從湖邊撿回有打磨價值的石頭,然後磨成晶瑩剔透的卵石。人們再怎麼畏懼繆阿婆的小黑屋,每看到她磨好的卵石,還是會艷羨一番。「繆婆石」是江京府最有價值的秘密,據說州府官員會用這些石頭打點京城顯貴呢。

母親清了清嗓子,正想說什麼,繆阿婆又開口:「你還是想去,對不對?」

顯然,這話針對玉蓮。母女倆不約而同又一凜。

母親說:「阿婆神算……我勸不住她……」

「那你就應該反覆問她:三年前,三年前如何!」

三年前,玉蓮帶著幺蓮,蕩舟湖上採蓮,幺蓮溺水身亡。

母親的淚水奪眶:「我……我……」

「你沒有勇氣提起舊傷,但你想過沒有,你只有這一個女兒了!」

看到母親被這樣訓斥,玉蓮怒火中燒,對繆阿婆的畏懼突然散去:「幺蓮失足,是我的過錯!和媽媽無關!」

「和她無關?」繆阿婆停下了手中磨石的活計,抬頭看定了玉蓮,「你想必聽你父母說起,幺蓮出生時,我的叮囑?」

幺蓮出世之際,父母找到繆阿婆,祈福定命,繆阿婆只留下四個陰惻惻的字:「入水必喪。」

從小,幺蓮就被嚴禁到水邊。每到採蓮時節,玉蓮都會跟著鄰家大姐們出船,當她回頭望見小妹眼巴巴望著船兒離去的樣子,心疼不已。於是她暗下決心,要讓小幺蓮一遂心愿。

三年前,一遂心愿的結果,就是十一歲的幺蓮溺水身亡。

想到自己犯的大過,玉蓮欲忍淚水,卻無能為力,嘴上絲毫不放軟:「是我偷偷帶幺蓮上船的,是我的錯!那時候我不會游水,否則一定能救起她。我現在學會了,無論多深的水我都能游,但為什麼不能入水採蓮?」

幺蓮死後,繆阿婆說,玉蓮不能再入水。

入水必喪。

母親喝止:「玉蓮!」

繆阿婆並沒有動怒,只是騰出一隻手,用細細如竹節的手指,梳理著長長白髮。好一陣才說:「恭喜恭喜,你非但沒有按照我的囑咐,遠離水,反而在苦練弄水之技。」

「沒錯,而且,整整三年,我沒出過任何事。」

繆阿婆冷冷說:「所以,你認為,我的話,都是無稽之談?」

母親忙說:「阿婆,小孩子信口開河,您別當真。」

玉蓮說出了她一直窩在心裡卻不敢說出的話:「媽,真正信口開河的是她!幺蓮早產數月,生下來時不足四斤,誰都能看出她體弱多病,不會成為浪里泳兒,一旦溺水就會……是我當時年幼無知,帶她出湖,不慎致她落水,這三年來,你們沒有過多責備我,我好生感激,但千萬莫認為,這是應驗了阿婆的『預言』。我三年來,夜夜在湖邊練水,你們也看見了,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是入水必喪么?」

母親斥道:「玉蓮!當年你年幼無知,現在還這麼不懂事!」

繆阿婆彷彿沒聽見玉蓮的激動言辭,低頭繼續打磨手裡的那塊卵石,等母女倆都無言了,慢悠悠地說:「玉蓮,你知不知道,我這屋子,從裡到外,為什麼都是黑的?」

玉蓮對這突兀的問話微微一驚:「為什麼?」

「是被燒的。不是被我自己煉丹或者燒飯燒的,而是被一些對我惱怒的人燒的。因為我的預言准了。他們因為自己的不慎,因為沒有聽進去我的叮囑,失去了至親的人。世人大抵如此,往往不思量自己的過失,卻輕易將不幸之源推到他人身上,推到我的身上。他們認為,是我有什麼巫術,有什麼邪法,下了什麼詛咒,才讓慘事發生。於是他們遷怒於我,要將我的小白屋焚為平地。屋子燒起來了,連屋邊的樹也燒起來了,結果呢,火盡的時候,屋子沒有倒,樹也沒有倒。只不過,白屋變成了黑屋,活樹變成了枯乾。」繆阿婆講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