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若只如初見

從廣州直達江京的動車傍晚六點半左右到站,夏日天長,所謂傍晚,太陽仍斜在半空窺視人世滄桑。那蘭一下火車,就戴上墨鏡,雖然她不認為有任何人會從梅縣跟蹤而至,即便有,也就是鄧麒昌(或者樊淵)派來的人。他們在廣東是地頭蛇,要找她麻煩,先前有的是機會,也不用等到江京。

火車站南出站口外,和往常一樣一堵人牆,都是來接人的,牆後是人潮人海。許多牌子高舉著,有的寫著人名,接人的;有的寫著旅行社的名字,拉客的。在這樣的人流中,那蘭應該覺得最安全,但她還是低下了頭,希望自己越不起眼越好。

驗票出站後的一剎那,一個牌子從她眼前晃過,白紙紅字,好像寫著人的名字,三個字。她不需要人接,對所有的牌子都沒留意,匆匆前行。

另一個人、又一個牌子從她眼前晃過,一模一樣的白紙紅字。

她還是沒有在意,一邊往前走,一邊取出手機,準備給表哥成泉打個電話,她抬了一下眼,完全不同的一個人,執著完全一樣的牌子,白紙紅字,要接的人是「鄺雨蘭」。

那蘭愣住了,一時間心中五味俱全,可笑,可惡,可悲。「鄺雨蘭」者,鄺亦慧、寧雨欣和那蘭的結合體。鄺亦慧失蹤三年,已成嶺南一冢;寧雨欣被害五日,芳魂已過奈何橋;那蘭會怎麼樣?第一步,危樓凶宅的死屍;第二步,天南地北間奔命;第三步,月黑風高下掘墓;還有更多精彩劇情嗎?會不會也追隨另兩位女子將性命拋閃?

最後,所有情緒化為憤怒,那蘭走向執牌的人,說:「是誰叫你接人的,他可以自己過來,或者,你們跟蹤我坐的計程車,貓捉老鼠,看看是否很有趣。」

執牌的是個留著小鬍子的年輕人,他聳聳肩,拿出手機說了幾句,說:「請你稍等。」至少還懂禮貌。

那蘭的經驗,「稍等」往往意味著要眼睜睜地看著生命被嚴重浪費;卻沒想到,這次的「稍等」竟然只是不到二十秒。一輛銀灰色奧迪Q7不顧交通協管的大聲抗議,停在了路邊。舉牌的小鬍子說:「上車吧。」

「我是說叫他自己過來,不是叫他的車過來。」那蘭將車牌照號用簡訊發給了巴渝生。

「車來了,人也來了。」車門打開,一個青年男子走出來,老遠就伸出胳膊,要和那蘭握手。「查我的牌照可以驗明正身,身正不怕影斜。」

那蘭不由自主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那男子極有稜角的一張臉,鼻樑高聳,雙眼陷得很深,眉下成一片陰影,天然的抑鬱。他黑髮略凌亂,是美髮師手下特意安排的凌亂,一襲白衫白褲,丰神秀骨。那蘭此刻還沒有從一步兩步三步的兇險中走出,遠沒有「沾花惹草」的心思,但看到他,心還是一動。

直到那人再次開口,那蘭心頭大亂。

「我叫鄧瀟。」

「我們這是去哪裡?」那蘭問。她一個人坐在中排,身後還有兩個青年人,大概是隨從。她沒有做任何掙扎,甚至沒有任何糾結地坐上了車,大概是因為自己本來就沒拿定主意要去哪裡躲藏,和鄧麒昌、樊淵的見面也使她對鄧家出來的陌生人的警惕放鬆了些。

車子已經緩緩開動,穿梭在人流車流大衝撞的火車站外圍。

「去方便說話的地方。」鄧瀟從副駕座位上轉過頭,從側面看去,稜角更分明,更難和鄧麒昌描述的柔腸百轉的小情種聯繫起來。

「那會是哪裡?」

「車裡。」鄧瀟盯著那蘭的臉看了一會兒,他有著和鄧麒昌一樣的犀利眼神,能看穿你五臟六腑的犀利眼神。奇怪他當年怎麼沒看出鄺亦慧的轉變。

好在那蘭已經被鄧父的眼睛訓練過,這時還不算太窘迫,淡淡一笑:「看來你對我的處境很了解。」

「談不上,只是略知一二。」

「你父親說聯繫不上你,不知道你的下落,看來不很確切。」那蘭知道,鄧瀟之所以能「接」到她,一定有廣東那邊傳來的信息。

鄧瀟臉色轉陰,眉骨下更深更黑:「你在說我爸爸撒謊?他雖然是個生意人,但不撒謊。」

那蘭沒有道歉:「這是你的理解,你也知道我的意思,我對事不對人。」

鄧瀟有些訝異地又盯了那蘭一陣,彷彿「重新認識」了那蘭一回。他說:「我爸爸的確聯繫不上我,因為我從不回應。但他還是可以給我的手機留言,甚至發簡訊。更確切說,是他的秘書一直在和我聯繫。」

「樊淵?」

「你一定和他相處得很好。」鄧瀟的話里即便有譏嘲的意思,也不容易讓人聽出來。

「至少領教了他的學識和幹練。」那蘭也努力保持不露聲色。

鄧瀟再次看向那蘭,這次目光只一接觸,旋即離開:「他們把你認成了寧雨欣,是我的錯,沒有告訴他們這裡的變故。」

一個念頭閃過,那蘭問:「你也接觸了寧雨欣……寧雨欣主動約見你的父親,一定是因為你說了些什麼。」

鄧瀟不置可否,只是說:「難怪秦淮找上了你……」

那蘭冷冷說:「沒有什麼人『找上我』,給他打了兩天工,完全是通過傳統的應聘渠道。」

鄧瀟輕聲冷笑:「先回答你剛才的問題,你猜得准,我的確接觸了寧雨欣,我只是告訴了她我是誰,我和亦慧的過去。至於她為什麼要去梅縣,我到現在都不理解。」

那蘭幾乎要說:你不覺得有些太巧?你父親他們,正好在那時發現了鄺亦慧的墳墓?突然想起鄧瀟很可能還不知道這詭異的發現,傳遞這個消息,似乎也不是她的工作。何況,樊淵和鄧麒昌的話有多少可以相信?說是寧雨欣主動找到他們,如今已是真正的死無對證。

車子停在騰龍廣場的地下停車庫裡。早在車庫外,那蘭就目睹了這個江京最大購物中心的人潮洶湧——放假的孩子、免費的空調,還正巧是個周末。那蘭走出車門,雙耳立刻充滿了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各等聲響。

「我記得,你說要找個方便說話的地方?」那蘭幾乎是在引吭高歌,才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鄧瀟說:「有沒有聽說過,大隱隱於市?」

那蘭這才發現,鄧瀟的停車位是個專位,一下車就能進入一扇不起眼的小門。車子里下來的四個人走了進去,那蘭耳中立刻恢複了清凈。進門後一段空空的走廊,通往電梯。電梯前也空無一人。撳開電梯門,鄧瀟說:「這是那些明星名人們躲避狗仔隊常用的通道,需要VIP卡才能上下,現在很多地方『體恤民情』,都設了這樣的秘密通道。當然,少數像我這樣的小混混也有幸蹭到了這個特權。」這一次,他話語中的譏嘲和自嘲清晰可聞。

電梯停在第十七層。那蘭在電梯里已經讀到,這層有「龍峰茶室」。

至少這一點上子承父業,都喝茶。

茶室也有小門直接對著走廊,一行人不需要經過大堂,直接進了一間雅座。確切說,只有鄧瀟和那蘭進了那間雅座,兩個隨從等在外面。

斗室有窗,可以鳥瞰江京夜色。室內傢具寥寥,只有居中一條茶几和門口一張小木台,鄧瀟和那蘭在茶几兩邊的藤墊上席地而坐,抬頭可見文徵明的《茶具十詠圖》和陳洪綬的《停琴品茗圖》。

這回輪到「小鄧」來推心置腹。

「好像我父親已經和你說了不少,我們如何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一起到江京來上大學。」

那蘭點頭:「都說了。」

「有一點他不會知道……我和亦慧……都說現在的孩子早戀,中學裡就開始卿卿我我,其實哪裡有我們早。我和亦慧,應該在幼兒園裡就開始戀愛了。」

那蘭說:「我還是只能把這個定在『兩小無猜』的範疇。」

「六歲的時候,我就說,非她不娶。」

「大多數人,六歲時還會偶爾尿床……我理解你的意思,自小播下的種子,呵護著開花結果,你們兩個的情深意重,不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可以想像。」

「誰敢說你是凡夫俗子?」鄧瀟看著那蘭,喃喃說出兩個字「真像」。

真像鄺亦慧。百聽不厭的終極評價。

那蘭說:「我多少可以體會你失去鄺亦慧的苦楚。可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不努力一下,讓過去的事過去……」

「知道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他們?誰和誰?」

「亦慧和秦淮。」鄧瀟聲調低沉得讓那蘭都覺得壓抑。從見面以來,除了覺得他有點抑鬱,那蘭一直不認為這位俊朗青年真的曾到過瘋癲的地步,但此刻忽然覺得,他的抑鬱症好像已入骨髓。

「你將這兩個名字相提並論的時候,很痛苦。最近有沒有做心理諮詢?」

「難道我不是正在做嗎?資歷上,你初出茅廬;天分上,沒人能比你。」

那蘭一愣,想起自己剛拿到心理諮詢師三級的證書,算是大半個專業人士,說:「過獎了,我一直是個認真學習的好孩子,但天分談不上。請說吧,亦慧和秦淮,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