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冢

到了局裡村,路上車輛漸稀,那蘭連忙囑咐司機,和前面的車保持足夠的距離。

果然,林肯車在縣道邊停了下來,幾乎就是下午停車的原位。那蘭也請司機遠遠地停下車,滅了車燈。司機覺得新奇,但那蘭許重金,他也樂得聽從。

林肯車裡出了三個黑影,走向鄺氏墓園。等三人從視野里消失,那蘭才付錢下車。

月光下,那蘭很快就再次看見了那三個人影,他們走得並不算太快,但也談不上緩慢。其中的一個身影很容易就能辨認出,鄧麒昌的寬肩隨從,他肩上似乎還扛了什麼東西,更顯得身軀龐大,如落荒猛獸。另兩個不太容易認出,但從他們行走的步態,那蘭幾乎可以肯定,其中沒有跛腿的鄧麒昌。

三個人沉默地走著,彷彿不願打破四周的寂靜。那蘭再次注意到,剛才下車時,尚能聽見田間樹影里的蟲語,越接近墓園,卻全然沒了響動,似乎蟲豸之輩也知道不要打擾長眠土下的故去之人。她努力讓自己的腳步和前面三人的頻率吻合,以免發出格格不入的響聲。好在一路走去,直到經過「鄺氏蔭土」的牌坊,前面三人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為什麼深夜遊墓園?

為什麼停在那座墓前?

一杴下去,終於證實了那蘭的猜測。他們在掘墓,鄺亦慧的衣冠冢。

那蘭雖然有這麼個毫無根據的猜測,甚至自己也起過挖墓探究的荒唐念頭,此刻看到鐵杴翻動,仍是打了個寒戰。

不知為什麼,她想到鄺景暉,如果這位嶺南第一人知道自己女兒的墳墓被世交老友翻掘,會是什麼感想?

她躲在一棵榕樹後,借著月光,仔細辨認著三個人影。在奮力挖土的正是沉默的寬肩隨從,沉默依舊。另外兩人,一胖一瘦。瘦的那個讓她覺得眼熟,一開口,她立刻認出是樊淵。

「這件事,我們老闆並不完全知情,也不會支持,所以請你一定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家人。」

那個較胖的人說:「你知道的啦,我太太去年過世。我孤家寡人,沒什麼人可以說的。再說,我接這樣的活計,也不是一件兩件,你們應該聽說過我的口碑。」聽上去,那人也上了歲數,那蘭離得遠遠的,也能聽見他話語間粗重的喘息。

「還有,棺材翻出來,也可能根本沒有屍骨……」

「這個也不是沒發生過,以前我們辦案中經常遇見。」

聽上去,這個人好像有執法的經驗,為什麼卷在這個是非中?

「瞿老在公安做過多少年?」

「整整三十五年,樊老闆沒看過我的博客?我的網站?」瞿老似乎立刻就要把網址抄給樊淵。

那蘭想到樊淵早些時說過的話:是該學學上網了。果然,樊淵說:「慚愧,沒有,落伍落伍,也許是該學學上網了。不過,瞿老的赫赫聲名,在民間已經如雷貫耳。據說,有幾部公安題材的影視劇都是以瞿老為原型做的?」

「而且沒付版稅!」聽不出瞿老是在打趣,還是認真。

「否則,瞿老也不會在澳門那麼難堪。」樊淵笑笑,「下回去賭城前,千萬和我打聲招呼,我們可以幫你交涉債務的事,至少不會讓他們把你的帳戶凍結。」

瞿老一定是位老刑偵,可是晚節不保,欠下巨資賭債,才會有今天的打夜工。

「那就拜託了……我也明白,這件事要是讓鄺景暉知道,我們的日子,會比拿不出賭資更尷尬難過的多。」瞿老話中有話,彼此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互相幫助,實為上策。

那蘭心頭一凜:我是不是該悄悄走開?

然後回到江京,被繼續跟蹤、追殺?

樊淵乾笑兩聲,將話題轉開:「見過很多不寫日期的墓碑嗎?」

「倒是不多。但這座墓,雖然墓碑上沒標日期,但看得出來,設了不止一天兩天了。」瞿老將手電筒打起,照在墓碑上。

樊淵「哦」了一聲,看著瞿老,願聞其詳的期待一定寫在臉上。

「近年來在墓碑上刻字或雕花浮像,絕大多數用的是電腦和激光石雕技術,省時省工省錢。不過,鄺景暉不會滿足於用這種所謂的『新技術』,真正有品味有地位的人,還是會僱用精工巧匠做人工雕刻。樊老闆,你學識廣博,一定可以認出墓碑上的字體吧?」

樊淵看都沒看一眼那墓碑,脫口而出:「虞體,虞世南體,的確不多見。」

「所以我說,有品味的人家……」

「鄺老闆的高雅,不算是秘密哦。」樊淵的語氣里有些不耐。

「說的是。嶺南一帶,能同時寫得、雕得一手傳神虞體的石雕工匠,恰好只有一個,李子溫。這墓碑上字體的氣韻風采,和不落雕琢痕迹的一流雕功,要我說,百分之百是李子溫的傑作。」

樊淵問:「難道那個李子溫埋下了什麼日期的暗號?你說的這些到底和日期有什麼……」

「李子溫在兩年前就死了。」

墓地又恢複了沉默,只有鐵杴鏟土之聲。那位寬肩隨從無疑是鋼鐵鑄就,或者是外星戰神,挖土過方,仍沒有絲毫懈怠。

終於,樊淵開口:「你是說,這墓,立了至少有兩年?」

是疑問,更像是定論。

那蘭更覺得不可思議。兩年前,鄺亦慧失蹤了不過一年,深愛她的父母就急急立墓紀念?

樊淵說:「瞿老,名不虛傳,佩服佩服。」

瞿老想謙虛又謙虛不起來地說:「雕蟲小技,完全仰仗在這行混的年頭。不過即便不看碑文,也大致可以從墓前的土質和植被看出來,只不過需要更多的時間分析。」

樊淵說:「需要分析的時間到了。」

兩位老先生都向前跨了一步,那蘭猜測,寬肩隨從已經挖出了什麼重要的物件。

樊淵又說:「打開吧。」難道是棺材?

一片沉默。

瞿老蹲身,探頭,LED手電筒,白慘慘的奪目亮光,照向墓穴。

樊淵呆立了片刻,不時搓搓太陽穴,終於說:「看來,我們猜的沒錯,鄺亦慧果真死了,至少鄺老很肯定,才會……才會設這……衣冠冢。總算可以理解這墓碑上『墓親人遠』的意思。」

瞿老說:「一隻布娃娃、一卷三好學生獎狀、一副女式泳帽。」

看來墓下埋的是一些紀念物,說明這是一個衣冠冢,立冢的人,當然是鄺景暉,他一定有足夠理由相信,鄺亦慧已死,才有這樣的紀念。

樊淵自言自語說:「可是,鄺小姐的屍體在哪裡?為什麼單在這兒設一個衣冠冢?」

瞿老冷笑說:「很簡單,這說明,鄺老並不希望外人知道他女兒的確實死訊,所以才會用藏頭墓誌,設衣冠冢。」

樊淵忽然轉過頭,揚聲說:「那小姐,你都聽清楚了?」

那蘭被林肯車送回酒店,路上一句話不說。

「那小姐,你好像沒什麼興趣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出此下策,掘墓驗屍……雖然只是證實了,這是個衣冠冢?」樊淵似乎在試圖找話題,打破沉默。

那蘭說:「本來就和我無關嘛。另外,我也大致知道原因。」

「哦?」

「你們希望證實鄺亦慧的死亡,這樣,你們的鄧公子就可以徹底死心——你和鄧老雖然沒說,但我想,鄧公子這兩年在外飄流,多半還是在尋找鄺亦慧。他得知鄺亦慧的確鑿死訊後,說不定能回心轉意,摒棄雜念,回廣東來繼承父業。」

樊淵說:「那小姐,真是天人!」

那蘭說:「太過獎了,我是一般人,甚至,傻女一個,否則,也不會陷在這麼深的是非里。」

「是是非非,最可怕的,是不知道,哪個為是,哪個為非。」

「而且所有人都打著自己的算盤……包括我。」

「那小姐只是想擺脫莫名招來的危險,無可厚非……那小姐在哪裡高就?」

那蘭知道,一個下午的時間,樊淵有足夠的時間將自己不算複雜隱秘的背景查個一清二楚,此刻多半是在裝糊塗,索性奉陪,說:「我大學剛畢業,準備讀研究生。」

「其實,如果你有興趣南下,鄧氏集團求賢若渴,一定有適合那小姐的職位,研究生嘛,有興趣的話,以後還可以讀。那小姐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說實話,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優秀的『面試』。」

留住了我,就是留住了所有的秘密。那蘭笑笑說:「多謝您的看重,我還是別惹我的導師生氣吧。但我保證,今天我聽到的、看到的,都會立刻忘個乾淨。」

樊淵嘆口氣,嘆出惋惜,同時遞上一張名片:「可惜。不過,如果那小姐改了主意,可以隨時和我聯繫。」

那蘭言謝後,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感覺,這次嶺南一行,也許是個錯誤。

「那蘭,做為你的朋友,你的老師,我再次勸你停止這個調查!」巴渝生接到那蘭的電話,幾乎是用求懇的語氣在說。

「可是,我不查清楚,就會有人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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