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凱薩達 第二十一章 阿羅妮亞·霍爾東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瑪麗·努涅斯就到了。米基·萊恩漢開車把赫爾曼太太送至凱薩達,讓她下車以後,再把麥克曼恩接來,還帶來了許多吃的用的。

麥克曼恩以前當過兵,體格魁梧,腰背筆挺。十年的海島生活,使他那張老是緊閉著嘴的大下巴鐵板臉曬得有如深色的櫟木。他是個最最理想不過的軍人:叫他去哪兒他就去哪兒,叫他在哪兒待著他就一直在哪兒待著,叫他幹什麼他就嚴格按照你的吩咐幹什麼,決不會有半點私心雜念的干擾。

他把藥店里取來的那包東西交給了我。我就從中取出十個格令的嗎啡去找嘉波莉。她正坐在床上吃早飯,眼淚汪汪的,灰頭土臉沒有一點神采。一見我手裡的那幾小包東西,她就把盤子推過一邊,急巴巴地伸出了雙手,肩膀一扭一扭的。

「你過五分鐘再進來好嗎?」她說。

「你管你抽好了,我在也沒關係。我不會臉紅的。」

「可我會臉紅呢。」她說,果然臉都紅了。

我就走了出去,關上房門,趴在門上,聽見裡邊嚓的一聲拆開了紙包,調羹在玻璃杯里攪得丁當直響。不一會兒她就喊一聲:

「好了。」

我就又推門進去。一個小包已只剩了個白紙團兒,扔在盤子里。其餘的小包都不見了。她背後墊了枕頭,靠在那兒,半閉著眼睛,愜意得就像剛飽餐了一頓金魚的一隻貓兒。她懶洋洋沖我一笑,說:

「你真好。你知道我今天想要去幹什麼嗎?回頭吃了點午飯,我要坐條小船出去——到太陽底下去痛痛快快盪上一天。」

「那對你該是很有好處的。萊恩漢也好,麥克曼恩也好,隨你挑一個陪你去。你不能單身一人出外。」

「你又打算幹些什麼呢?」

「開上車先到凱薩達,然後再去縣城,說不定還要到舊金山跑一趟。」

「我不能跟你一塊兒去嗎?」

我搖搖頭,說:「我有事情要去辦,你休息才是正經。」

她說了聲「哦」,就伸手去拿咖啡。我轉身要走。「那其餘的嗎啡呢?」她端著咖啡,一邊喝一邊說。「你該放在妥當的地方,不會讓人家發現吧?」

「那當然,」我拍了拍上裝口袋,對她笑笑說。

在凱薩達我花了半個鐘點,跟羅利談了幾句,又把舊金山的報紙拿來看了看。舊金山的報紙漸漸都把矛頭對準安德魯斯了,又是暗示又是質問,就差沒有直截了當指責他有罪了。這倒是非常有利的。治安助理卻沒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

我於是就去了縣城,弗農出庭去了。跟治安官談了二十分鐘,並不能幫我多開一點竅。我打電話到事務所里,跟「老頭子」通了話。他說,我們的當事人休伯特·科林森聽說我們還在調查這個案子,現出了幾分詫異之意,他還當惠登一死,他兒子被害之謎就已經解開了。

「告訴他謎還沒有解開,」我說。「埃里克的被害跟嘉波莉遇到的種種禍事都是密切相關的,這個案子還沒有水落石出,那個案子也不會真相大白。大概總還得花上一個星期吧。科林森老頭是個明白人,」我安慰「老頭子」說。「只要給他講清楚了,他不會有意見的。」

「老頭子」說:「當然,但願如此了。」他的口氣相當冷淡:一宗案子調了五個偵探撲上去,將來請當事人付費當事人還不一定肯掏出錢來呢,碰上這種事「老頭子」怎麼熱心得起來呢。

我就又開了車去舊金山,在聖日耳曼街吃了晚飯,到自己的住處再取上一套衣服,外加一大袋乾淨的襯衫內衣之類,等回到小海灣邊的那個宅子時,已是半夜稍過了。我正把汽車(我們用的還是菲茨斯蒂芬的那輛車)開進停車棚,麥克曼恩從黑暗裡閃了出來,他報告我走後並沒有什麼情況,我們就一起進了屋。米基正在廚房裡,打著呵欠給自己調了一杯酒,準備喝了這杯酒再接麥克曼恩的班值夜。

「科林森太太睡了嗎?」我問。

「房裡燈還亮著呢,她整天都在自己房裡。」

我和麥克曼恩跟米基一起喝了一杯,這才上樓去。我敲了敲姑娘的房門。

她問:「是誰?」我說是我。她說:「有什麼事嗎?」

「明天早上別吃早飯。」

「是嗎?」停了停,像是突然想了起來,差點兒忘了似的:「啊,對了,我經過考慮,已經打定了主意:請你就不用再費那麼大的心來替我戒毒了。」她開了門,就站在門口,手裡拿著本書,指頭按在看到的地方,臉上對我笑吟吟的,可笑得似乎也未免太殷勤了。「今天這一趟跑得還開心嗎?」

「那好,」我說著,就從口袋裡取出餘下的嗎啡遞給她。「這也就用不著我再帶在身邊了。」

她沒有來接,卻對我冷冷一笑,說:

「你這個人真是連心肝都沒有的,是吧?」

「什麼話呢,戒毒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把東西又放回到口袋裡。「要是你…」我突然住了口,豎起耳朵來聽。剛才過道那頭有木板嘎吱一響。此刻又有個輕輕的聲音,像是有人赤著腳在地板上偷偷兒走。

「那是瑪麗在暗暗保護我呢,」嘉波莉得意地悄聲說道。「她在閣樓上安了個床鋪,怎麼也不肯回去。撇下我一個人跟你和你的同夥在一起,她不放心。她叫我對你們要當心,說你們是……叫什麼來著?……啊,對了……是色狼。真是這樣嗎?」

「差不離吧。別忘了——明天早上可別吃早飯。」

第二天下午我把維克·達拉斯藥店里配來的戒毒合劑先拿出一份讓她服下,以後再每隔兩小時給一份,讓她又服了三次。當天她一天沒有出房門,那天是星期六。

星期天給了她十個格令的嗎啡,她從早到晚興高采烈,以為自己戒毒差不多已經大功告成了。

星期一她服完了餘下的幾份維克戒毒合劑,那天的情況跟星期六差不多。米基·萊恩漢去了一趟縣城回來,帶來消息說菲茨斯蒂芬神志已經清醒,不過身子還虛,又綁了那麼多的繃帶,就是醫生允許他說話也沒法兒說,還說安德魯斯又到聖馬特奧去看過阿羅妮亞·霍爾東了,阿羅妮亞還到醫院裡去想見芬克,但是治安官辦公室有人守在那兒,沒讓見。

星期二可就熱鬧了。

一杯橘子汁就是她的早飯,我給她端進去時,嘉波莉已經起床,打扮停當。她眼睛發亮,坐不住,話又多,而且動不動就放聲大笑,後來我一句話就使局面大變,我不過是隨口說了那麼一句:她可再沒有嗎啡吸了。

「你是說,永遠沒有了?」她的臉色、口氣,都飽含著驚恐。「不會吧。你不會是這個意思吧?」

「是這個意思。」

「這可真是要我的命了。」她眼裡噙滿了淚水,淚水順著白皙的小臉蛋兒直往下淌,雙手合在一起扭啊絞的。傻氣是傻氣,卻不免有些可憐。我不得不給自己提個醒:在戒嗎啡的過程中有流淚的癥狀那是不希奇的。「你也知道這麼辦是不行的。我也不想還照舊吸那麼多。我知道我吸的量會一天天減少下去,可是這樣一下子斷掉可不行啊。你這是開玩笑了,那會要了我的命的。」想到自己就會把命送掉,她又哭了好一陣。

我故意哈哈一笑,顯得好像很同情,卻又感到很好笑。

「胡說八道,」我樂呵呵地說。「你現在主要的問題倒是勁頭太足了。這樣熬上兩天,包你什麼事也沒有。」

她咬住了嘴唇,好容易才勉強一笑,向我伸出了雙手。

「我就相信你了,」她說。「我完全相信你。不管你是怎麼個說法,反正我就都相信你了。」

她的手是冷冰冰、潮膩膩的。我使勁握了握,說:

「那就好。你還是快去睡你的吧。我會時常進來看看你的,我不在的時候你需要什麼就喊一聲好了。」

「你今天不出去吧?」

「不出去了。」我向她保證。

一下午她總算頂了過來,應該說幹得還不錯。犯癮時呵欠噴嚔一連串,不犯癮時居然倒還自笑自樂,這笑當然不是開心得怎麼樣,不過應該看到她還是很想笑笑的。

五點到五點半之間,來了麥迪遜·安德魯斯。他車子一進來我就看見了,所以我就到門廊上去會他。他那張原本是紅通通的臉已經不紅了,剩下的只是淡淡的橘子色。

「你好,」他很有禮貌地說。「我想要見見科林森太太。」

「你有什麼話我可以代為轉達。」我說。

他兩道白眉蓋了下來,臉上又有些原先那種紅通通的味道了。

「我要見她。」這是命令的口氣了。

「她卻不想見你。你有什麼話要轉達嗎?」

他臉上這時已經完全恢複了那副紅通通的樣子,眼睛裡更是一團火。我所站的地位正介於他和門口之間,我站在那兒他是進不去的,他一時間真大有要來把我一把推開的架勢。這我倒不怕:他多了二十磅肥肉,大了二十歲年紀,畢竟是吃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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