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客物語 醉蝦

文/周浩暉

1942年。

日寇佔領揚州多年,戰火早已洗去古城昔日的風流繁華,只留一片凋零。時值初夏的梅雨季節,接連數日的陰雨更澆得城裡城外灰濛濛的,沒有絲毫生氣。

夜色深沉之後,全城宵禁,只有百年老店聚福閣酒樓里還亮著些許燈火。燈燭搖曳,雖然是在室內,似乎也經不住那漫天的凄風冷雨。

燭光下擺了一張方桌,桌上備著幾樣時鮮小菜。兩名男子相對而坐。坐在東首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身形消瘦,面色清朗,眉宇間卻堆滿了化不去的愁意。坐在他對面的則明顯是個外鄉人,那人穿著短衣,扎著頭巾,黝黑的面龐上皺紋密布,看起來似個老者。不過他開口說話時聲音卻雄渾有力,又顯出壯年風姿——也許那條條溝壑並非歲月的見證,而是風雨滄桑的鐫刻。

「少東家,這就是您要的東西。」外鄉人一邊說,一邊將一隻小小的竹筒推到小夥子面前。小夥子目光如錐,死死地盯著那竹筒發獃,不知在想些什麼。

外鄉人看小夥子神色惘然,放心不下,便叮囑道:「這蠱蟲已養了三年,入水則活,遇酒而化。少東家,您可切記。」

小夥子點點頭,然後看著那外鄉人問道:「這東西效果到底怎麼樣?」

「少東家,您還信不過我?這可是極品!」外鄉人嘿嘿一笑,把聲音壓到最低,「只要入了喉就無解。當時沒有任何反應,第二天蠱蟲在腸道內滋生,中蠱者開始拉稀,但只當是普通著了涼;三天後蠱蟲侵入血液,中蠱者發熱昏迷,這時便是找最好的大夫也沒用;不足一周,必七竅流血而亡!」

小夥子贊了句:「很好。」臉上卻淡淡的毫無笑意。他把竹筒收到桌面之下,又道:「這一趟辛苦你了,請多喝幾杯吧。」

「這點小事算得了什麼?老東家的大恩,我永世難忘!」外鄉人一邊說,一邊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年輕人沒有陪飲。他低著頭,目光只盯著自己的右手。那手掌慢慢攤開,露出掌心握著的一隻翠玉手鐲。那玉色澤鮮濃,質地清澈,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貨色。只可惜手鐲上斷缺了寸把長的一塊,只是一件殘品。

良久之後,一滴清淚從空中落下,正打在那塊翠玉上。眼淚牽引著年輕人的思緒,讓他再次沉淪於無盡的痛苦和仇恨之中。他咬著牙,復把手掌握緊,連手腕也在微微地抖動著,像是要用盡全身的力量。

三個月前。

正是早春最爛漫之時,月色溫柔如雪。

東關街西口的一幢小木樓上,不時傳出一陣陣放浪的怪聲笑語。偶有揚城居民路過,都遠遠地繞過此樓,臉上則露出既厭惡又害怕的神色。

這小樓本是明清時的書院,如今卻被一個叫作小野的日本浪人佔據。這小野自命風雅,平日里愛賞花弄竹,尤好美食。他自己也做得一手好料理,時常還召集一幫日本人來住所做客,把一個好好的清閑之地弄得烏煙瘴氣。

這天小野的興緻特別高,他準備了上好的清酒,和三四個日本男子喝得不亦樂乎。酒過三巡之後,便有人主動提道:「小野君這次把我們叫來,肯定又有好東西要招待大家吧?」

小野哈哈大笑,舉起雙手用力拍了幾下。立刻有幾個僕人端著大盤子魚貫而入。盤子放到榻榻米上,卻見裡面裝著各式魚蝦海鮮。

小野拿起一柄鋒利的餐刀說道:「這些都是最新鮮的原料,用冰塊冰鎮,所以能保持美妙的口感。」

「小野先生的料理總是令人期待——」有人催促,「請趕快開始吧!」

「不急,器具還沒上來呢。」在小野的話語聲中,又有幾個僕人走了進來,這幾個人合力抬著一塊大木板,木板上竟綁著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

「我們大和民族的美食不僅注重食物本身,對盛載食物的餐具也從不馬虎,既然要吃料理,那麼最好的方法當然就是女體盛。」小野一邊說話,一邊指揮僕人們把木板放在了榻榻米上。木板上的女子長發披肩,容貌秀麗,她顯然並不情願充當餐具,不過她的手足都被白色的布條牢牢地捆縛在木板上,嘴也被塞上了,只能隱隱發出「嗚嗚」的聲音。

客人們發出淫邪的笑聲,同時紛紛拍手大讚:「啊,太妙了!這麼精彩的女體盛,小野君應該早點請我們來品嘗啊!」

小野嘿嘿笑了兩聲,說:「合適的器具可不是那麼容易找到的。要做出最上等的女體盛,必須選用美麗的處女作為容器。而這個支那女人正是最好的選擇!她是在迎親的路上被我抓來的。你們想想,一個正要出嫁的新娘子,難道不是世界上最美麗、最純潔的女人嗎?」

客人們又是一陣喝彩。在一陣陣的浪笑聲中,小野舉起刀,用刀鋒在女子雪白的軀體上遊走,像是在欣賞著屬於自己的藝術品。那女子瞪大了眼睛,渾身顫抖,她無力反抗,只能痛苦地承受這難以想像的恐懼和羞辱。

片刻之後,小野把刀鋒從女人身上移開,開始對那一盆盆的料理進行切片。他的動作嫻熟無比,一邊把切片放到女子的身上,口中一邊念念有詞:「在『女體盛』身上擺放料理是有講究的,蛙魚會給人以力量,應放在心臟部;旗魚有助消化,應放在腹部;扇貝增強性能力,當然要放在這裡……」

小野壞笑著,將片好的扇貝放到了女子的陰部位置,其他人也跟著淫邪地笑了起來。

女人閉上眼睛,淚水卻在不斷地湧出。小野則饒有興趣地看著女人哭泣的樣子,臉上浮現出得意的神色。然後他把餐刀放在一旁,拿起了筷子招呼說:「諸位,請品嘗吧。」

有客人提醒小野:「小野君,你忘記了芥末和醬油呢。」

小野把嘴一咧說:「蘸芥末?這只是普通的吃法,我可是日本最著名的料理大師。」

客人有些詫異,「難道要直接吃嗎?」他夾起一片生魚送入口中嚼了嚼,皺眉道,「因為沒有鹹味,顯得有點腥呢。」

「鹹味在這裡。」小野用筷子夾著魚片,一邊詭譎地笑著,一邊用魚片蘸著女子臉頰上流淌的淚水,「處女的眼淚,鹹鹹的,苦苦的,帶著一種特殊的滋味。」

說完之後,他把那魚片送入口中,閉上眼睛,一臉的陶醉。咀嚼良久他才又睜開眼,讚歎道:「一定要嘗過才會知道啊。」

眾人紛紛仿效,夾著料理去蘸女子的眼淚。誰也沒有注意到,女子的右手偷偷摸到了小野放下的餐刀,她開始用餐刀去割捆著自己手腕的白布。

在品嘗了料理的滋味之後,眾人紛紛誇讚料理的美味。就在他們得意忘形的時刻,女子忽然從木板上掙扎而起,舉刀直刺身旁的小野。

小野反應極快,連忙翻身躲避:「怎麼回事?」

女子又舉著尖刀逼退周圍的食客,直往門外衝去。但門外的僕人早聽見了小野的呼喊聲,他們氣勢洶洶地攔在門口,阻斷了女子的退路。女子只好反身跑向陽台,準備從陽台上跳下去。她剛剛爬到圍欄之上,身後忽然有槍聲響起,一顆子彈正擊中了她的後心窩。

女子緩緩轉過頭來,冰涼的眼神中充滿了怨恨。她看到小野舉著一支手槍,正蔑然說道:「愚蠢的支那女人!」

女人已無力再控訴什麼,她的身體緩緩翻過陽台,向著樓下的地面墜去。在落地的一瞬間,她的右手腕隨著慣性摔打在堅硬的地面上,一隻碧綠的手鐲應聲而碎。

那是心上人送給她的定情信物,他們本該在這一天永結白頭。然而他們在塵世間的緣分也像這隻玉鐲一樣,從此破碎難圓。

梅雨季節終於過去了,天色放晴之後,人的心情也跟著好轉起來。

小野已經好久沒和朋友們相聚,每每想到此事,他總會按捺不住地咒罵兩句——都是那個可惡的支那女人掃了大家的興緻,要不然自己也不至於如此的寂寞無聊!

今天趁著天氣好,倒可以把那幫傢伙約過來,好好喝個痛快!正思忖間,忽然有一個僕人匆匆進來,雙手呈上了一張名帖。

那帖子上寫著幾行漢字。小野在中國混跡多年,對漢語也算精通。他認得那些漢字寫的是:久聞小野先生風流儒雅,擅烹各式料理,現聚福閣酒樓精心打造中式料理一份,願請小野君共賞。落款為:聚福閣少東家——鄭榮。

小野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聚福閣?那可是揚州城知名的百年老店,打理出的淮揚美食堪稱人間極品。不過自己以前也曾去那店裡光顧過幾次,從老闆到夥計,沒一個給好臉色的。這次怎麼會主動貼上來討好?這事還得多加小心。

心中雖有顧慮,但美味的誘惑卻又無法抵擋。淮揚菜名滿天下,這所謂的「中式料理」到底是個什麼名堂呢?不管怎麼說,既然是出自聚福閣少東家的手筆,那味道肯定差不了啊。今天晚上聚會,如果能有聚福閣特意奉上的料理,倒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想到這裡,小野便吩咐僕人說:「你去告訴這個鄭榮,讓他今天晚上就過來給我的朋友們打點料理。需要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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